夏收的時候到了,或許是為了尊敬這個重要的時刻,大明天下終于難得的平靜了下來。
朝廷在組織收割,起義軍們也在組織收割,藍田縣同樣在組織收割,就連建建人似乎也忘記了發起戰爭。
收獲,永遠是彌補創傷最好的方式。
站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云昭感慨萬千,今年,河南,山西,湖北大熟。
這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情,
去年的時候這三個地方還被蝗蟲肆虐的體無完膚,可是,在今年,他們風調雨順了整整七個月。
而辛苦勞作的藍田人,則在今年遇到了旱災,地龍翻身,臨到收割的時候,偏偏大雨滂沱,田地里的莊稼大片大片的倒伏,減產已經成定局。
從這件事情上,云昭發現老天其實是沒有長眼睛的,他發怒的時候是不分對象與好人。
好在,河南,山西這兩個地方還有藍田縣得一些地盤,所以,有很好的體現了好人有好報這個古老的道理。
所以說,世界是矛盾的,天道是矛盾的,需要人們有更高的思想覺悟與承受力才能最終理解。
倒伏在地里的莊稼跟淤泥混在一起,想要把這里的糧食收回來需要足夠的耐心。
這就導致了藍田縣需要發動更多的人手去收割,于是,藍田縣尊云昭也就加入了收割糧食的大軍之中。
身為領導人,其實很倒霉,尤其是當他手下有一套完整的官僚班子之后,他的作用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更多的時候成了權力的象征。
地震了,縣尊一定要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親自參與救災,才能給百姓們以戰勝災害的勇氣。
糧食減產了,縣尊一定要帶頭喝稀飯,不能繼續錦衣玉食醉生夢死,雖然他一個人省不下來幾顆糧食,這樣的事情一定要做。
因為要砍別的犯禁官員的腦袋,云昭自己就不能犯禁,否則就是大事件。
云昭從泥地里割下一束麥子,小心的放在一邊,即便麥穗上沾滿了泥巴也不能抖掉。
人們幾乎是匍匐在地上才能把這些跟泥土糾纏在一起的麥子收割出來,即便如此,這些麥子也大多不太好,日照不足,灌漿不足,曬干之后,打出來的麩皮要比面粉多。
收割麥子這件事讓云昭很煩,尤其是對于他這種見識過大型聯合收割機的人來說,一鐮刀,一鐮刀的收割麥子,讓他覺得自己愚蠢的厲害。
“你們在玉山書院的時候都干了些什么?怎么連一個方便一點的收割麥子的機器都做不出來?”
蹲在云昭身邊收割了更多麥子的楊雄疑惑的瞅著自己的縣尊,他不記得縣尊曾經安排過這樣的研究。
可是,縣尊已經開始發怒了,那么,有錯誤的一定是他們這些沒辦法體會上意的人。
“今年就安排下去,應該趕得上明年夏收。”
“你們這些人全部把心思用在那些宮女身上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云昭繼續發怒。
楊雄驚詫的道:“除過那些丑人把這些宮女當寶貝一樣看,我們這些人誰會把宮女看在眼里?
比如下官,五歲的時候就知道我老婆是誰了,誰會沒事干去找那些身份不明,來歷不明,性情不明的女子,弄回來當小妾可能,可是,在咱們藍田縣娶小妾是大忌,我們也不會在沒有成親之前就納妾啊。”
云昭點點頭,覺得他們說的很有道理,楊雄家雖然算不得闊綽,可是,這家伙一族百十人上到耄耋老翁,老婦,下到總角童子全部都認識字,是關中有名的讀書人家。
這樣的家族對娶宮女自然是天生就排斥的,他們對云昭家里的那些妹子都看不上,遑論這些來歷不明,可能會給他們沾染上麻煩的宮女了。
算起來,那些被云昭買回來的家伙們,自信心更加的強烈,處處以藍田縣主人自居。
外人可能被收買,可能被策反,可能被色誘,至于他們……都覺得不可能。
總體算起來,楊雄這些人才是準備好好做官的一群人,而徐五想,張國柱,張國鳳,韓秀芬,韓陵山這些人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這些人你可以把她丟在任何地方,他們會繼續為理想而奮斗,楊雄這些人如果遭到貶斥了,他們會認為這是自己仕途上的一次失敗。
本想活動一下自己酸痛的腰,云昭抬頭瞅瞅天邊的烏云,不得不站起來大聲鼓勵一同參與秋收的官員們:“大家加把勁啊,今天爭取把這片倒伏的麥子全部收回去。”
云昭的動員明顯是很有作用的,包括楊雄自己,也不由得加快了動作,他家里是耕讀傳家,對于收割糧食這種事情看得很重,也從不覺得干這活有辱門風什么的,所以動作嫻熟。
動員唯一的害處就是所有人的進度都很快,把云昭一個人遠遠地丟在后面,藍田縣民風淳樸,著實連一個拍馬屁的人都沒有啊……
云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沒時間去休憩,盡管他很想撲在床上睡到地老天荒,他還是要接見從山西回來的黃宗羲與顧炎武。
這是兩個黑人!
雖然面目黧黑卻雙目閃閃發光的人!
更是兩位有功之人。
他們不僅僅從屬地帶回來四十萬擔糧食,以及六千擔蝗蟲粉,還給藍田縣帶回來了六個開明的東南讀書人。
這六個人也看不出江南才子的本來模樣,一年的辛苦經營,已經把他們在江南養成的富貴模樣給消磨掉了。
“人總是要過一些苦日子的,否則就不知道幸福來之不易。”
云昭淡淡的一句話,就把這些人期望過高的夸獎念頭給打消了。
這種事情云昭以前經常聽到,有時候來自于老師,有時候來自于母親,更多的時候則是來自領導。
手下人辦事情的時候一定是嚴格要求追求更高目標,當手下人超額完成任務之后就要表達自己的淡然心情。
超規格的夸獎一般都是給傻子的,哪怕傻子成功的把屁股放進椅子里。
黃宗羲顯得非常淡然,顧炎武白眼看天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屑。
至于;另外六個人,則顯得很失望。
人的高下從這個小小的細節里就體現出來了。
云昭親自給這八個人倒了一杯茶水,對黃宗羲道:“今日拙荊下廚,我們小飲幾杯,去去乏氣。”
聽云昭這樣說,這八人的神情立刻就有了新的變化,除過黃宗羲表現的比較淡然之外,就連顧炎武也收起了不屑之意,起身連連道不敢。
黃宗羲起身道:“聽聞夫人身懷六甲,如何能勞動她的大駕。”
云昭笑道;“不妨事的,此時多動彈一下對胎兒有好處,不說了,我們去花廳,那里視野開闊,正好把酒敘談。”
不一會,眾人來到了花廳,一桌不算豐盛的酒宴已經布置完畢,幾人分賓主之位做好。
云昭端起酒杯道:“一切的苦勞,一切心酸,人世間的所有苦難,我們就加在酒中,一口吞了吧。”
顧炎武道:“既然前面還有路,吃過的苦就算不得苦,百姓的苦難也就到了盡頭,云縣尊,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云昭放下筷子目光掃視了一遍在座的人,低聲道:“諸位可有心愿?”
黃宗羲道:“某家愿意去玉山書院作客。”
顧炎武道:“給我一支軍兵,五百人足矣。”
其余六人一起拱手道:“愿聽縣尊吩咐。”
云昭笑了,重新端起酒杯敬了這八人一杯之后道:“藍田縣有獬豸猛獸慣愛食人,這里的官不好當。”
顧炎武低頭喝一口酒道:“可是我等能力不足?”
云昭搖頭道:“獬豸如今在藍田大地上漫游,正在對所有手中有權,有錢的人進行誡勉談話,過不了這一關,在藍田縣做官無望。
對了,他第一個誡勉談話的對象,就是我本人。”
顧炎武冷笑一聲道:“這里在座的都是才德昭昭,冰清玉潔之輩。”
云昭瞅了顧炎武一眼道:“在獬豸面前說這樣的話,他會要求你寫下連坐字據的。
所以,諸位的才學足矣擔任一定的官職,造福天下,可是呢,藍田縣有一句俗話說的好——升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諸位一旦決定要進我藍田縣,那么,只有一條路走到黑,絕無第二條出路。
藍田縣能回報諸位的只能是為萬世開太平的榮耀,除此,再無其它。
請諸位仔細考慮,慎重考慮,堅定信心之后,就可直接去藍田縣主簿那里報到,等待分配。”
“咦?你說了不算?”顧炎武大為驚奇。
云昭笑道:“你也算是在藍田縣為官一年了,審查委員會這個機構你應該不陌生吧?
藍田縣所有任命都出自這個機構。
云昭只有一個腦袋,一雙手,一雙眼睛,如何能看得清楚所有人呢。”
顧炎武眼睛亮了一下拱手道:“何等資格才能加入這個什么委員會呢?”
“在藍田縣執役十年之上,且有大功于藍田縣者,就可進入。”
顧炎武略微有些失望,不過,他還是與左右之人竊竊私語,唯有黃宗羲一人老神在在的喝酒吃菜,運筷如風。
一場酒喝了足足兩個時辰,方才盡興,黃宗羲與顧炎武帶著其余六人徑直去了玉山書院,他們已經很習慣將這座朝氣蓬勃的書院當做居身之所。
云昭抱著一摞子文書來到錢多多房間的時候,錢多多立刻嬌氣的湊過來,讓云昭看她手背上的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紅斑,聲言,這是她親自下廚的時候受的傷。
這可是大事故!
云昭捧著她的手又是吹氣,又是撫摸的忙碌了一陣,這才把身子丟在軟榻上,讓云花幫他脫掉了鞋子,他實在是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錢多多這才發現丈夫似乎很疲憊,就湊到身邊道:“其實,我沒有做菜。就擺了擺盤子。”
云昭搖搖手道:“那也是忙碌了的,吃一第一口菜就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做的菜比廚娘做的好吃一些,不會那么油膩,更和我胃口。”
錢多多依偎在云昭身邊嘆口氣道:“白日里要當壯勞力使喚,回家還要處理政務,最后還要討好你婆娘,你這人啊,何苦來哉。”
云昭勉強笑道:“我想當一個完人。”
“你說過,世上沒有完人。”
云昭道:“我要假裝當一個完人,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啊,我們的事業才開始,我就算是要假裝,也必須假裝出一個完人來。
我小睡片刻,你記得叫醒我。”
錢多多連連點頭,然后,云昭就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上官忙碌不堪,這從根本上說明是下屬無能。
所以,云昭把楊雄叫來罵了一通,今天算是不能再下地了。
事實上,今天大雨滂沱的也沒法子下地,也就是說,還有將近上千畝的倒伏麥子,算是爛在泥地里了,只能等待麥子發芽之后,再弄出來制作麥芽糖。
大雨接連下了十三天,這才逐漸小了下來,云昭期望的麥芽糖徹底的沒戲了,偌大的關中已經成了澤國。
原本想著偷懶兩天的云昭,不得不披上蓑衣游走于藍田縣各處的水庫,塘堰上。
渭水洶涌咆哮,大荔縣附近的黃河水也濁浪滔天,兩條通往外界的河流對藍田縣以及關中形成了極大的威脅。
各處的水庫幾乎同時放水,于是,渭河,黃河成災已經必不可免了。
云昭坐在避雨的棚子里,瞅著渾濁的渭河水咆哮著奔騰而下,對腳下這條似乎在顫抖的渭河大堤沒有半點信心。
他想走,又不能走,就在這條大堤上,數不勝數的關中人正在冒雨加高堤壩。
云昭承認,這是自己的失誤,這幾年,關中旱災頻繁,讓他下意識的以為洪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加上關中人這些年瘋狂的向土地要糧食,很多人在河道內種植莊稼,淤塞了河道。
一個滿身泥水的漢子抱著一條還在甩尾巴的碩大的鯉魚,放在云昭的腳下諂媚的道:“給縣尊加道菜。”
云昭瞅著這個漢子道:“堵上潰口了嗎?”
漢子連忙道:“堵上了,堵上了我們里長帶著小的們跳進水里用身子當柱子,才把潰口給堵上了。”
云昭點點頭道:“這條好魚,應該你們吃才對,云甲,再給他們送去五壇酒,只有魚,沒有酒吃不痛快。”
云甲答應一聲,就讓這個漢子抱著魚隨他去領酒水去了。
挽著褲腿,赤著腳的盧象升匆匆的走了進來,拿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道:“這里沒有可殺之人,某家去大荔縣了。”
云昭木然的點頭道:“好,你一路小心。”
盧象升嘿嘿笑道:“某家的身子是冷的,可是,某家的心是熱的,這里沒有可殺之人,讓我血脈暢通,渾身有力。
被水沖走的人已經找回來了六個,其余的恐怕沒了,你也要小心,你身系關中安危,不可立于危墻之下。”
云昭指指河堤上螞蟻一般密密匝匝的人群道:“在這里我萬事無憂,你去忙你的吧。”
說著話把蓑衣披在盧象升身上。
盧象升丟掉蓑衣道:“對我用不著這般籠絡。”
目送盧象升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泥水離開,云昭對垂著腦袋的云甲道:“很有性格的一個人。”
云甲道:“少爺不用對他太好。”
云昭深以為然。
兩個半月前,藍田縣地龍翻身,現在,又是暴雨成災,云昭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隱隱覺得老天把報復對象從朱由檢身上轉移到他身上了。
否則,也不會這樣無情的對待他。
好在絕大部分的糧食已經收割了,如果這場災難再早半個月,他就真的欲哭無淚了。
渭水縱橫關中,最后匯入黃河,就威脅而言,渭水的威脅最大。
而遭災最嚴重的地方卻是西安城。
如今的西安城幾乎是一座泡在水里的城池。
城里的水排不出去不說,城外的貫通西安城的幾條河流在倒灌。
云昭乘坐木筏路過西安城的時候,發現城門已經被水給淹了,水深兩尺有余。
說來極為諷刺,頭頂的大太陽毒辣辣的烘烤著大地,大地上卻一片汪洋。
遍地都是水,人們卻生活在焦渴之中。
玉山書院師生全體出動,向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宣傳不能喝臟水的原因。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這幾乎是一件約定成俗的事情。
只要看看水里泡著的牛羊,豬,狗的發脹的尸體,云昭后背的汗毛就豎的老高。
此次水災,因為各個里長還算給力,人沒有損失多少,可是,家畜的損失就很嚴重了。
軍卒們乘坐在木排上,將所有能找到的牛羊豬尸體拖到河邊,就丟了下去,讓河水把這些疾病之源帶走。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靠近河道的家畜尸體,被噴上猛火油之后燒掉,為了節省為數不多的軍事物資,靠近河道的只能這么辦了。
太陽暴烈的厲害,地上的洪水也退的很快,這就是關中水災的特點,只是到處濕漉漉的,潮氣逼人。
玉山城地勢高,加上雨水停止了之后,玉山也就安靜下來了,雖然街道上全是被洪水裹挾下來的石頭,災情不算嚴重,甚至算不上災情,只是云氏大門口一座高有兩丈的巨石徹底的把云氏大門給堵上了。
徐元壽打量著這顆石頭,弄干凈了石頭,提起飽蘸朱砂墨的大毛筆,提筆就寫了“玉山石敢當”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為什么不把這塊石頭搬走?”
云昭打量著這顆距離自家大門不過二十步的巨石不解的問道。
徐元壽淡淡的道:“上次的地龍翻身,這一次的水災,人家都算在你頭上了,再不弄點祥瑞出來,你這頭野豬精身上的光芒就會熄滅一大半。
這顆石頭好啊。
地龍翻身把它從地下弄出來,洪水再把這塊巨石運送到你家門口,什么是天意,這就是天意!”
“老天之所以要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就是為了把這塊石頭送到我家?”
“是這樣的,藍田縣接連兩次遭災,損失卻寥寥無幾,就是因為有這塊天降巨石鎮住了災難,雖逢大災,卻被這一塊石頭給擋住了。
你有什么意見嗎?”
“沒有。”
“那就好,造勢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用來安定民心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法子。
可就是這個時候,藍田縣反而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你準備從哪里開始?”
云昭笑了,朝徐元壽拱手道:“先生好算計。”
徐元壽笑而不答。
云昭回到多日不曾回來的大書房,瞅瞅滿屋子的書架,面對楊雄道:“取河套地形圖來。”
我覺得我快要發霉了……求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