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秋生,字晉公,四川遂寧人,天啟五年進士,曾任新野縣丞,崇禎四年調任上元縣令,深得魏國公徐文爵看重,以家宅田產托付,賞賜豐厚,加上上元縣也是富庶之所,也就絕了上進的念頭,專心為魏國公府打理上元縣。
公務之余,卜秋生利用這九年時間,撰寫了著有《六書指南》、《摭古遺文》,在江南士子心中也算是少有的飽學之士。
自覺此生升遷無望,卜秋生便生出了編撰《上元縣志》的念頭,只是,要成這般文牘,就要闡述鐘山、天印山、大江、諸山發源、諸水發源、以及上元疆域、城池、廨署、山川、形勢、風俗……非一人所能成。
不過,這樣的文牘一旦成書,便會流芳百世。
卜秋生有錢,卻沒了前途,此時此刻,一心所求者就是這流芳百世四個字。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卜秋生已經用過早飯,來到了書房,鋪開一張白紙,趁著清晨神清氣爽的時候,提筆寫下了‘一元歸始’四個筆力遒勁的大字。
書法之中他最喜蔡京大榜書,家中也藏有蔡京手跡,只要有功夫就請出來臨摹,如今,他的筆力雖然還達不到蔡京‘冠絕占今,鮮有儔匹’的程度,也算是有了此人三分模樣。
今天寫的字,精氣神飽滿,筆墨厚重,字體端莊,卜秋生忍不住拿在手上細細端詳,得意非凡。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鼓聲傳來,卜秋生雙手一抖,墨跡未干的墨寶上頓時裂開一條大縫。
卜秋生怒不可遏!
換過官服的卜秋生面沉似水的來到了大堂,也不管堂下站著上元縣捕頭,猛地一拍驚堂木道:“堂下何人鳴冤?”
捕頭何紹甫連忙拱手道:“縣尊,出大亂子了。”
卜秋生煩躁的道:“又是那些刁民在鬧事嗎?養你們這群廢物是干什么吃的,還不快快驅散這些人。”
何紹普連忙道:“啟稟縣尊,不是百姓鼓噪,而是出了滅門慘案,上甲里甲首王汝大一家十一口被殺,房屋被焚,其三子一女消失無蹤。”
卜秋生不以為意的道:“一介兇殺案子,也值得讓你敲鼓催堂驚擾本官?案子出來了,破案就是了,此事你與縣丞,主簿拿主意就是了。”
匆匆吩咐幾聲,卜秋生就準備重新回到書房,繼續自己的文牘大業。
何紹甫的提高了聲音道:“縣尊,兇手就在現場,至今,酣醉未醒。”
“哦?那就緝拿歸案,看押在大獄,待本官判決之后,馬上問斬就是了。”
“縣尊,兇手……”
卜秋生疑惑的瞅著把話說了半截的何紹甫,煩躁的道:“把話一口氣說完。”
何紹甫額頭的汗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結結巴巴的道:“此事與魏國公府,成國公府有關。”
“什么?可有證據?”
卜秋生聞言怵然一驚,事關魏國公府與成國公府哪里會是小事,少許的煩躁之意頓時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魏國公府的甲士首領何操,成國公府的護衛頭領張彪,赤身裸.體醉倒在現場,手上染有血跡,燒毀大半的婦人尸身身無寸縷,小的以為是兩位首領醉酒……鬧事……”
“快快把他們帶回來,莫要為他人知曉。”
卜秋生安靜了下來,腦子里已經開始翻滾,想著如何將此事壓下去,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紹甫苦笑道:“圍觀的鄉民足足有數百!”
“蠢貨!”
卜秋生怒吼一聲,又道:“備轎,算了,備車,我們這就去現場。”
上甲里距離縣衙并不遠,半個時辰之后,卜秋生已經到了現場,先是看了看被狂怒的鄉民們捆綁在樹干上依舊光溜溜的何操,張彪,見他們兩人雖然全身淤青,卻無性命之憂,兀自在那里呵斥威脅鄉民們放他們下來,否則,就把這些窮鬼們全部殺掉。
卜秋生懸著的一顆心算是落了地,隨意瞅瞅還在冒煙的廢墟堆,讓衙役們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自己慢慢地踱著方步走進了現場。
地上整齊的擺放著十一具尸體,男女都有,男子倒也罷了,除過面目被大火燒的焦黑之外,也就是腸破肚爛的場景算不得什么,兩具女尸卻身無寸縷,頭面也被燒焦,滿是傷痕的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手腳都有折斷的痕跡以奇怪的姿勢扭曲著慘不堪言。
燒烤肉的臭味加上尸體上的糞臭,聞之欲嘔。
卜秋生干嘔了一聲,用手帕掩著嘴低聲對何紹甫道:“喚里正過來。”
何紹甫指指其中一具老男人尸體道:“縣尊,死的就是里正一家。”
卜秋生環顧四周,瞅瞅那些不斷朝他喊著‘請大老爺為民做主’的愚民,心頭煩躁之意再起,對何紹甫道:“還不去棺材鋪征棺材過來,男女尸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很快就有兩個衙役飛一般的跑了。
卜秋生又指指被百姓綁在樹上的兩人道:“松綁押解大牢嚴加看管。”
還被綁在樹上的何操嘿嘿笑道:“卜秋生,我告訴你,這件事就不是爺爺干的,爺爺只是喝醉了酒從這里路過而已,快把爺爺放了,今天晌午,還要陪公爺上鐘山觀賞紅葉呢,耽誤了公爺的游性,你知道是個什么下場。”
卜秋生瞅著這個不知進退的蠢貨,很想讓人堵住他的一張臭嘴,卻聽綁在另一棵樹上的張彪道:“我家公爺也是要去鐘山觀賞紅葉,卜秋生,快快放了我,給我找衣衫遮體,這些刁民趁著爺爺宿醉,把我的衣衫都剝掉了,其中還有一塊玉佩,你要給我追回來。”
兩人此言一出,卜秋生心知要壞事,果然,一塊石頭從人群中飛出來,準確的砸在張彪的嘴上,一時間打落了張彪的兩顆牙齒。
“狗官慣會包庇,打殺這兩個惡徒,給慘死的王汝大一家報仇!”
話音才落,圍觀的一眾鄉民,不論男女老少,一起撿起石頭砸向何操,張彪,一時間亂石如雨。
“驅散這些刁民!”
卜秋生大叫了一聲,何紹甫帶著一干衙役論起手中的木棒,鐵鏈,就劈頭蓋腦的向百姓砸了過去,百姓那里是這些衙役的對手,被打的頭破血流,狼狽逃竄。
衙役們驅散了百姓,也不追趕,連忙將何操,張彪從樹上解下來,這才發現這兩個人已經被亂世砸的出氣多,進氣少。
好不容易回過氣來的何操一邊吐血一邊斷斷續續的對卜秋生道:“你完了。”
卜秋生怒道:“你們趁著酒意起了色心沖進民宅,殺人劫色,證據確鑿,還敢在這里胡言亂語,難道以為自己命長不成?”
何彪又吐出一顆牙齒道:“不是我們做的,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里,卜秋生,這件事我一定會稟報公爺,請公爺給我們一個公道。”
卜秋生怒火更甚,指著他們血跡斑斑的雙手,以及布滿全身的抓咬痕跡道:“如果這樣的證據還不能定你們的罪,這世間就沒有什么證據可言了。
現在,乖乖的閉上你們的臭嘴,本官將知會兩位公爺降罪于你們,不管你們多受公爺看重,犯下這樣的滔天罪案,你們真的以為公爺還會袒護你們。“
何操,張彪聽了卜秋生的話,齊齊的打了一個寒顫,再看看現場凄慘的模樣,努力的回憶自己到底是不是干了這樣的惡事。
腦袋里一片空白,只好乖乖的穿上衙役遞過來的衣衫,被人抬上馬車,一行人匆匆的回到了縣衙。
彭國書就站在人群里,目睹了這里發生的所有事情。
王汝大一家的尸體已經被衙役裝進了薄皮棺材,用牛車拉著送去了遠處的亂葬崗。
只剩下一些膽大的鄉民朝著王家僅存的廢墟堆指指點點,語氣中滿是看熱鬧的虛假憐惜,毫無同類被傷的悲憤感。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周國萍聽了彭國書的描述之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里的百姓已經習慣了把魏國公府當老天來看,知道不管如何反抗都沒有什么用處,報仇的心思也就慢慢的淡了。”
譚伯銘皺著眉頭道:“那就開始第二場戲吧。”
張峰道:“我也沒想到魏國公府在上元縣會霸道至此,枉費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十一個惡徒湊齊這十一具尸體……”
周國萍道:“按照計劃,何操,張彪會在今天死掉,我去執行吧。”
說完,就站起身,又對彭國書道:“我要操控一縣。”
彭國書瞅瞅譚伯銘跟張峰,三人對了一下眼神,然后對周國萍道:“你這是何苦呢?”
周國萍嘆口氣道;“我好像真的做錯了一些事情,該贖罪了,多謝兄弟們給我這個機會。”
送周國萍離開,其余三人重新回到房間,譚伯銘道:“用何操,張彪毀掉兩個縣令,縣丞卓拔,主簿升官,史可法會任命我們中的兩個人擔任上元,江寧兩縣的主簿,這個步奏應該不算大。”
彭國書道:“要看史可法在江南這一代的真正影響力了,如果他的影響力足夠大,可以替王汝大一家復仇,我們做這樣的事情才是有意義的,否則,還是白忙一場。”
張峰忽然道:‘王汝大一家現在已經走遠了吧?我答應王和把他一家都安全送到藍田縣的。“
彭國書淡淡的道:“隨商隊一起走的,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