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對應天府來說不是一個好年份。
盡管今年還算風調雨順,可是,應天府知府史可法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容。
李洪基的百萬大軍就在廬州,應天府近在咫尺,他如何能高興地起來。
好在,南京城的勛貴,鹽商,富戶們也看到了威脅,因此,史可法組織長江防線應付李洪基的策略,獲得了大家的肯定。
也是第一次,史可法的政令在應天府暢通無阻的執行。
武器,糧秣,兵員,艦船,軍餉,都置辦的非常順利。
譚伯銘進書房的時候,正在與義父史可法商議事情的史德威就匆匆的對譚伯銘道:“明道兄,流賊進駐鳳陽,我預領五千兵馬進駐揚州,糧秣軍餉,可曾準備妥當?“
譚伯銘道:“糧秣軍餉有,問題是少將軍如何領兵進入揚州呢?我剛剛收到揚州總兵張天祿,張天福聯合署名的公函。
人家在公函中說的很明白,揚州兵強馬壯,還有戰船兩百艘,應付流寇綽綽有余,不需我們應天府幫忙。”
說著話就把公函放在史可法的桌面上。
一同議事的應天府參贊閆爾梅怒道:“都什么時候了,張天福,張天祿還在提防我們。”
譚伯銘皺眉道:“說實話,我是不贊成派兵前往揚州的。”
史德威道:“此時天下紛紛,人人有守土之責,流寇已經到了滁州,南京好歹有大江阻隔,流賊又不擅長水戰,自然安然無恙。
流賊只要南下,一日夜即刻抵達揚州,一旦流賊大舉前來,他們拿什么抵擋?
就張天祿那吃空餉的兩萬兵馬?”
譚伯銘瞅著年輕的史德威嘆口氣道:“應天府也不安穩!”
史可法沉吟片刻對史德威道:“我再去給張天福,張天祿兄弟寫信,說明你去揚州只是協助他們防守,糧秣,軍餉我們自帶,沒有覬覦揚州之心。
五千兵馬去揚州,也僅僅是協防,你去揚州要受張天福,張天祿兄弟節制。”
史德威怒道:“如何能將指揮權拱手想讓呢?”
史可法瞪了史德威一眼道:“以大局為重!”
譚伯銘見史可法主意已定,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處處以大局為重的史可法已經耗費了應天府大筆的錢糧了……
這種沒有重點,沒有關注度的政策,應天府即便是再強盛,也會因為這種到處撒胡椒面的行為變得逐漸敗落。
史可法見譚伯銘臉色陰沉,嘆一口氣道:“再忍忍。”
譚伯銘苦笑一聲朝史可法拱拱手道:“卑職身為應天府法曹,有責任告知府尊,應天府如今因為李洪基大軍的到來,已經暗流涌動,需要兵馬彈壓。
這個時候派出少將軍帶走我們辛苦操練的五千兵馬,不合時宜。”
史可法笑道:“無妨,應天府百姓溫順,經過兩年治理,民心向背已經極為明顯,只要我們勤加勘察應天府定然無恙。”
譚伯銘眼睛瞅著房頂,淡淡的道:“但愿如此吧。”
閆爾梅笑道:“如今大明之弊在應天府已經革除,之所以讓少將軍帶兵去揚州,目的就在于讓揚州百姓知曉府尊的大名。
利用揚州之戰來立威,繼而為我們下一步向揚州推行新政做好準備。”
譚伯銘低聲道:“府尊有如此雄心,為何不命少將軍效法戰國信陵君行大鐵錐奪權之事?譚伯銘愿為少將軍副貳!”
閆爾梅吃了一驚道:“明道如何能出此昏悖之言,如此做了,會致府尊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境地。”
譚伯銘瞅著史可法道:“明知張天福,張天祿兄弟二人乃是尸位素餐之輩,卻讓少將軍聽命于他們,流賊不來也就罷了,流賊若來,壞的第一個人定然是少將軍。
府尊,大明之所以會落到如此地步,就是因為我們這些想要做事的人,被禮法束縛住了手腳,處處忍讓才會落到如此田地。”
史可法搖搖頭道:“陛下以應天府托付于我,我必以忠心回報,明道,竭盡所能吧。”
譚伯銘長嘆一聲,離開了書房。
史德威聽了譚伯銘的話心思有些閃動,想要說話,見義父憂心忡忡的,最終將想要說的話吞進了肚子。
閆爾梅道:“府尊,譚伯銘,張曉峰二人的權柄過大了,如今又出昏悖之言……”
史可法不等閆爾梅把話說完就揮揮手道:“我們要團結一心,莫要寒了這些人的心。”
閆爾梅抱拳施禮,以示歉意。
等譚伯銘回到公廨,正在書寫公文的張曉峰放下手中毛筆,抬頭瞅著譚伯銘道:“怎么樣?”
譚伯銘低聲道:“你說的很對,就算把事情明擺著告訴了他們,他們依舊以為周國萍操持的暴亂不過是疥癬之疾。
我提出趁著史德威進駐揚州的關系,殺掉張天祿,張天福兄弟的建議,也被否定了。”
張曉峰用力的揉搓一下面孔道:“預料之中的事情,我們這位府尊,不惜命,卻害怕做大事,既然他做不來大事,就應該由我們推著他去做大事。
史德威年少,加上此時正是雄心勃勃之輩,慫恿一下應該能成。”
譚伯銘道:“你決定繞開府尊把這這件事給做了?”
張曉峰攤攤手道:“有何不可?反正我們遲早是要進入揚州的。”
譚伯銘聞言笑了,拍拍張曉峰的手道:“我原本打算繼續把法曹這個職位扛在身上,應對將要到來的暴亂,現在,法曹有新的人選了。”
“誰?閆爾梅?”
“沒錯,我今天的話超過了府尊能承受的底線,我被更換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估計我會被派遣去擔任一個縣的知縣,由閆爾梅來替代我當法曹。”
張曉峰笑道:“你不要把書院斗智的那一套拿出來欺負這些老儒生,太欺負人了。”
譚伯銘笑道:“這只是小事一樁,但愿周老大已經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了,縣尊下了嚴令,且給出了期限,我們已經超時了。”
鼓樓邊上的雞鳴寺!
滿座白衣。
周國萍坐在最中間,頭頂一朵絢爛的絹布荷花。
抖一下飄帶,周國萍輕聲道:“無生老母有令,我們返回真空家鄉的時候到了。”
說完話,就繼續閉目沉思不言。
原本安靜的佛堂頓時就起了一片議論聲。
等眾人議論到高潮的時候,周國萍的雙手虛空按按,眾人重新歸于寂靜。
“殺富戶,散余財,解脫仆婢,開倉放糧,而后,無牽無掛歸故鄉。”
一個老僧雙手合十道:“老僧等待回歸故鄉已經很久了,圓空,我們走,殺富戶,散余財,解脫仆婢,開倉放糧,而后,無牽無掛歸故鄉。”
白須老僧扶著禪杖緩緩站起,帶著一個年輕僧人離開了雞鳴寺廟。
“不尊老母之言,永墜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農模樣的人,也站起身,帶著幾個年輕漢子離開了雞鳴寺。
“告訴家中弟子,這是老母給我等的最后機會,錯失就要再等一萬年。”
一個船工模樣的老漢站起身,帶著一些年輕人也走了。
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嫗問道:“香火錢留三成?”
周國萍搖頭道:“這是最后的機會,我們都要去真空家鄉,你若不愿去,香火錢都是你的。”
老嫗嘿嘿笑道:“既然如此,我出兩千人。”
周國萍取下頭上的荷花冠戴在老嫗頭上道:“我要去徐氏,恐不能回祭壇,請你在施法的時候,將我的事情告訴無生老母,希望無生老母能攜我的魂魄歸鄉。”
老嫗樂的張開沒牙的嘴巴道:“圣女盡管前往,盡管前往,你們起事之日,就是我開壇做法之時。”
周國萍認真的點點頭,對最后留守的幾名漢子道:“火藥,兵器已經下發了嗎?”
一個壯漢點頭道:“已經齊備,就等無生老母降臨。”
周國萍解散頭發,如同女鬼一般張開雙臂對著大殿內的彌勒佛像大聲吼叫道:“二月二,龍抬頭,正是無生老母降臨之日!”
眼見周國萍癲狂,老嫗也匍匐在彌勒佛坐像之下,渾身抖動,似乎在她干瘦的身軀里蘊藏著一個強壯的魔鬼,正要撕開她的身體從里面鉆出來。
片刻之后,老嫗坐直了身子,以一種女孩子才有的童音道:“二月二,龍抬頭,正是無生老母降臨之日。”
周國萍瞅一眼那個老嫗,見她眼眶中那兩顆純白的見不到一點黑色的眼球,就握著自己的長刀,跨過老嫗干瘦的身軀,大踏步的離開了雞鳴寺。
此時,天空已經漸漸暗下來了,巷子里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打著一柄朱紅色的油紙傘,周國萍一身淡紫色長裙,宛若一朵鮮艷的丁香花。
即便是下著雨,巷子深處那家烤鴨攤子依舊有人。
周國萍將長刀放在矮小的桌子上,自己坐在矮凳上,對期待已久的老板道:“老規矩,一只鴨子,三角酒,酒里不要摻水,也不要摻別的東西。”
對于周國萍奇怪的要求,老板也不感到奇怪,因為,這個美麗的蒙面女子,已經在他這里吃了六十七只鴨子了,當然,還殺了兩個人。
南京城的老板們對于周國萍這種花錢痛快,且從不賒賬的老主顧是極為寬容的,哪怕她殺了人。
不一會,一只香噴噴的烤鴨就被老板切成塊整齊的擺在盤子里,棗紅色的外皮在油燈下如同瑪瑙一般。
周國萍,喝酒,吃肉,一言不發。
很快,一只鴨子,三角酒就進了肚子。
她拍出一錠銀子在桌面上,對收錢的老板道:“這些天能不開,就不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