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良斷開機關連接,正在旋轉的水力車床就緩緩停止了轉動。
用刷子刷掉炮筒里面的鐵屑,用卡鉗測量一下炮筒內徑,就卸開卡盤,用粗麻繩吊著炮筒從車床上卸下來。
端端正正的擺在木頭架子上,木頭架子有三個支點,他用手挪動一下支點,發現每個支點都在承重,這才放下心來。
但凡有一個支點不能承重,炮筒在兩個支點上擺放的時間長了會微微變形的。
張春良從來都不允許出自自己之手的炮管有瑕疵。
以前的兩百六十二根炮管沒有問題,那么,下一個,乃至以后的炮管都不能出問題。
工坊里太悶熱,才動彈一下,全身就被汗水濕透了。
提起水壺灌了一統涼開水之后,汗水出的越發多了,這一波熱汗出去之后,身體頓時涼爽了好多。
昨晚一夜沒睡,此時剛剛坐下,就困倦的厲害。
遠處的鍛錘還在咣咣得響個沒完沒了,這就說明,還沒有新的炮管被鍛造好。
才迷迷糊糊的睡一陣,就被人推醒了,迷迷糊糊的看過去,之間工坊大管事就站在他面前,張春良的睡意頓時就沒有了。
“何管事,有新活了?”
何亮笑呵呵的瞅著張春良雙手抱拳道:“恭喜,恭喜。”
張春良笑道:“漲工錢了?”
何亮道:“有點出息啊,你已經拿著最高工匠工錢,家里也過得殷實,怎么就每天鉆錢眼里出不來了?”
張春良道:“沒錢你讓我喝西北風去啊,我們就是一群下苦力的,除過錢,我們還能指望什么呢?”
何亮皺眉道:“你的勞動獎章呢?”
張春良怒道:“銅的,不是金子。”
何亮惋惜的搖搖頭道:“好東西給了狗了。”
張春良道:“以后別拿破銅爛鐵來蒙我,看我干活賣力,漲點工錢都比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好。”
何亮怒道:“你狗日的就活該當一輩子苦力。”
張春良道:“老子本來就是苦力。”
何亮仰天長嘆道:“天道不公啊。”
說著話就把手里的一張請柬塞到張春良手里悶悶不樂的道:“縣尊邀請你明年九月入長安城共商大計!”
何亮的話才出口,張春良的手就哆嗦一下,那張請柬如同燒紅的鐵塊一般從手中跌落。
瞅著掉在地上的請柬,張春良道:“為何是我,不是你們這些讀書人?”
何亮從地上撿起那張精美的請柬放在張春良的手里道:“你是藍田勞動獎章獲得者,你有資格,我,只是一個管事,一個讀書人,沒資格登上殿堂,與我藍田的諸位相公共商大事。”
說完話之后,何亮就有些失落的離開了工坊。
張春良瞅著手中精美的請柬喃喃自語道:“讓我一個苦力去跟相公們商議國事,這不是害我嗎……”
這樣的請柬放在官員手中,自然是妙用無窮,可是,放在工匠,農夫手中,就成了燙手的山芋。
沒人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也沒人知道自己見了藍田政事堂的相公們該說什么話,或者自己該用那只腳先踏進政事堂的大門……
韓陵山,張國柱這些人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狀況出現,他們隱晦的提醒了云昭,云昭卻顯得非常不在乎。
時時表現出一副預料之中的大氣魄。
藍田縣的麥子已經收割完畢,地里剛剛種下糜子,此時算是農忙的間隙。
從菜地里回來的彭大,鋤頭上還掛著一捆番薯葉,他準備拿回家用蒜泥烹煮了,就這新鮮的番薯葉,好好地喝點酒,解解乏。
從田地里出來,就在水渠里洗了腳,穿上鞋子晃晃悠悠的往家走,見自家的黃牛正在水渠邊上吃草,而放牛的小兒子卻不見了蹤影。
黃牛已經吃的肚子溜圓,彭大咒罵一聲,就拔起牛橛子牽著黃牛回家。
現如今,像他這樣全心全意的侍弄莊稼的藍田人不多了,他看不起那些為了一點錢就去做工的人家。
大災來臨的時候,最先餓死的就是這群只認錢不種種莊稼的混蛋。
為此,他昨天還跟想去跟商隊走口外的大兒子爭吵了一頓。
那個不孝子居然說不想在土地里找食吃了,他要去賺大錢。
天爺爺喲,家里二十六畝地,打了六千斤麥子,一千斤豆子,五千多斤土豆,四百斤油菜籽,糜子這才種下去,這么好的收成,怎么就拴不住他的心喲。
彭大越想心越是酸楚,忍不住低聲唱到:“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這么好的地方咋就留不住你……”
大兒子這是攔不住了,他那個不成器的舅舅好些年走口外賺了不少錢,這一次,家里的婆娘也想讓兒子走,他彭大的話真是漸漸地不管用了。
眼看著到家門了,解開牛繩,大黃牛也不用人驅趕,自己就走進了牛圈,乖乖的臥在干草山,繼續有一口沒一口的吃干草。
彭大推開家門,一眼就看見一個穿著青衫子的人坐在屋檐底下,搖著扇子跟他大兒子說著話。
能這么長氣的坐在他家屋檐下,讓自己老婆娃娃圍著伺候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書院派來的娃娃里長。
婆娘見彭大進來了,就連忙迎上去,從他肩上取走鋤頭跟紅薯葉,指指屋檐下的年輕人道:“周里長已經等你很長時間了。”
彭大笑呵呵的走過去,坐在臺階上道:“里長咋想起到我家來了,平日里請都請不來。”
正在跟他大兒子談論藍田城的周元笑道:“你家里富裕,平日里日子過的仔細,又不是一個喜歡鬧事的人,我來你家豈不是打擾你們過好日子?
今天不來不成了。”
說著話站起身,朝彭大施禮道:“縣尊有請彭叔于明年九月到長安城共商大事!”
一邊說話,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張漂亮的請柬,雙手遞給彭大。
彭大與張春良不同,他可是見過云昭的,云昭也曾經來過他家里,所以,并不驚慌,雙手接過請柬疑惑的道:“縣尊請我去共商國事?我知道什么?能給縣尊出什么主意?”
周元羨慕的瞅著他手里的描金請柬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啊,咱們藍田縣的農家接到這種帖子的人家不超過十個。
這一次選拔人物的時候,彭叔各項條件都滿足,其一,您是真正的種田人,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把式。
其二,您是團練,曾經進入過秦嶺跟悍匪作戰過。
其三,您這些年給藍田貢獻的糧食超過了十萬斤。
從這三點來看,您是最符合的人選,別人家基本上都不種田了,算不得農夫。”
彭大低頭瞅瞅自己的請柬,然后橫了兒子一眼道:“縣尊要請我去長安喝酒?”
周元呵呵笑道:“會議時間不算短,這中間自然少不了幾頓酒宴。”
“跑商隊的縣尊請了嗎?”
“據我所知沒有,能被縣尊邀請的商家都是大商家,一般人家可能不成。”
彭大大笑一聲道:“看看,連縣尊都看重我們這些種田的,一個個的都不肯種田,要是遇到災年,一個個去吃屎都沒人給熱的。
這一次我見了縣尊,不說別的,就要說說農人不愿意種地這件事。
讓縣尊好好收拾一下那些不干好事的混賬,最好發配到寧夏鎮去種地,就知道在藍田種地的好處了。
大災年的時候,糧食怎么都不夠,縣尊那么金貴的人,到了我家,一頓油潑辣子蒜拌面吃的縣尊都快要哭了。
這場面老漢我可是一直記著呢。
沒了農夫老老實實種地,天下就是一個屁!”
拿到了請柬的彭大,頓時就換了一個人,教訓起兒子婆娘來也格外的有精神。
周元見彭大這副模樣,不好繼續待著,天知道彭大說的起勁了,會不會連他也熊一頓。
一張小小的請柬,在關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們通過這一張張請柬,就很輕易的判斷出藍田縣尊云昭看重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很遺憾,有些家財萬貫的地主人家并沒有收到請柬,倒是一些工匠,農夫,醫者,衙役,稅吏,辦了善事的商家手到了那張漂亮的請柬。
“共商國事啊——”
這是多大的榮耀,為什么就便宜了那么多窮鬼,卻沒有把他們這些富人放在心上呢?
當這些富人匆匆擠在一起準備商討一下面臨的局面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并不是所有富人都沒有被邀請,只是他們沒有被邀請而已。
“比例這兩個字聽說過沒有?”
拿到請柬的富人小心的從懷里掏出請柬,放在眾人面前,搖著扇子跟這些擔驚受怕的同伴解釋,為什么他們沒有拿到請柬。
“縣尊這一次可不是看誰家錢多,就給誰發請柬,知道為什么農夫,工匠,商賈拿到的請柬最多嗎?”
一些聰明的富人馬上道:“因為他們人多!”
拿到請柬的富人“唰”的一下合上折扇,用折扇指點著在座的富人道:“沒錯,你數數我們的人數,再看看那些農夫,工匠,商賈的人數就明白了。
縣尊這是準備給所有人一個發聲的機會,這可是天大的恩德。”
“如果窮鬼們多了,我們寡不敵眾啊。”
“說的太對了,不過,我也告訴你,現在的藍田縣哪來的窮鬼?早就沒有依靠我們施舍才能活下去的人家了。
這時候,想要好過,以后就不要左一個窮鬼,右一個窮鬼亂喊,把他們喊惱了,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到時候你哭都沒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