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的事物云昭本來不想插手的。
可是,年輕的藍田政權沒有深厚的底蘊,還沒有來得及總結出自己獨特的施政方式,云昭不得不移花接木的使用一些自己腦海深處的經驗。
人的聰明程度取決于接受訊息的廣度。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此時的大明普通百姓對世界的認知并不比唐宋時期的百姓多多少,甚至可以說是知道的更少了。
朱氏王朝曾經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無情的限制了百姓的自由移動,除過一些特殊階層,比如讀書人可以帶著路引行走天下之外,即便是商人的行動也會受到嚴格的限制。
一個人從生下來直到死去,沒有走出出生地三十里外的人比比皆是。
這時候指望這些目不識丁且飽經災難的人熱情的擁抱新世界是不可能的。
熱情的詩人們會贊頌百姓的淳樸,想要帶領百姓們向前走的好官員們則會對過于淳樸的百姓感到絕望。
淳樸,代表著固執,代表著一成不變。
而此時的大明,已經進入了一個需要腦袋靈活運轉的新時代。
百姓們沒有跟上時代的變化,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局面。
淳樸的百姓們在得知自己最高的領導者來了,就在本地里長們的帶領下,用簞食壺漿的方式來歡迎云昭的到來。
傳說中的縣尊來了,一般的湯飯,水酒不足以表達百姓的熱忱,于是,他們就殺了六頭豬……還聰明的請了幾個年長者送到云昭下榻的地方。
普通的豬肉自然是分給了隨從的官員跟黑衣眾們。
為了防止官員們把最好的東西——豬頭分錯,他們特意在一個個肥碩的豬頭上做了標記——所以,云昭就很自然的看到了一個以縣尊之名命名的豬頭。
云昭很滿意,這個豬頭最肥大,比馮英的豬頭大出來一圈,尤其是那對蒲扇般大小的耳朵是云昭的最愛。
徐五想是沒有豬頭分的。
所以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其余沒有豬頭分的藍田來的里長們的臉色也極為難看,有的已經快要怒不可遏了。
他們實在是沒想到,這些愚蠢的里長們居然會出乎他們預料的干出這種事情。
在徐五想即將爆發保護性怒火之前,云昭表示這很好,尤其是這顆耳朵上掛著縣尊兩字的豬頭如果烹煮的火候足夠,一定是極為美味的。
至于那顆掛著夫人兩字的豬頭,最好從中刨開,將豬頭煮爛之后,再把肉取下來,一層肉皮,一層頭肉一層耳朵舌頭的碼好,用紗布包裹起來,再用青石板壓上一夜……嘖嘖,配上蘸料之后下酒,那味道絕佳!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徐五想不斷地擦著腦門上的汗珠子想要云昭明白,這些百姓們只是愚蠢,絕對沒有冒犯縣尊的意思在里面,一點都沒有——他們就是單純的淳樸或者愚蠢。
云昭一笑而過……
命隨軍的廚子將這些豬頭拿去烹煮了,特意請那些本地里長們一起飲酒。
酒宴剛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本地里長們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喝了幾杯酒之后,又發現云昭這個人為人和氣,還總是笑吟吟的,他們的膽子就逐漸大了起來。
有的說新糧食不好,土豆長不大,玉米不結棒子,高產蕎麥不高產,倒是紅薯是個好東西,一畝地產個幾千斤稀松平常。
就是紅薯這東西吃多了人容易吐酸水,賣又賣不掉,官府也無能為力,所以,每家每戶都存了一地窖的紅薯,眼看著今年的紅薯又下來了,愁人啊……
聽他們這樣說,云昭就橫了一眼那個總說糧食不夠吃的藍田來的里長一眼,嚇得那個家伙縮著脖子不再說話,只希望那些蠢貨土鱉們莫要再說什么不該說的話。
他們在計算糧食產量的時候,早就把紅薯算進了蔬菜類。
在藍田,紅薯這種東西只能按照等重糧食的一成價格來入賬。
可是,藍田人真的是在拿紅薯當蔬菜,他們更加喜歡紅薯的葉子,至于生產出來的紅薯,基本上除過喂牲口之外,其余的全部拿去磨淀粉作粉條了。
而淀粉,粉條是要入商業賬的……
只要把紅薯的數量算少一些,那么,藍田在為漢中百姓貼補糧食的時候就會多一些。
這是隱性的利用政策,只要藍田不發現,就能一直接受補貼,多出來的糧食就會成為漢中的積蓄,有了積蓄就能開展商業活動……比如,把紅薯全部變成粉條……
云昭決定不掃大家的酒興,裝作不知道,繼續與那些第一次當里長的本地人把酒言歡。
漢中府有人家十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一戶!
賊寇們沒有在漢中肆虐之前,僅僅是南鄭一個縣,就有丁口六萬七千余,而漢中府下轄南鄭、城固、洋縣、沔縣、西鄉、鎮巴、寧羌、略陽、留壩、佛坪、褒城十一個縣。
也就是說,賊寇肆虐的十余年時間里,漢中損失了超過六成以上的人口。
“情況我在文書中已經說得很清楚,漢中之地想要真正的恢復昔日的活力,不僅僅需要藍田的支持,同時,人口稀少也是一個大問題。”
送走了里長們之后,云昭跟徐五想沿著府衙后花園的小徑上漫步,徐五想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甚至有一些疲憊之意。
“你們都做了那些改進?”
“聚攏人口,吸引人口,之前,楊雄在漢中主管的就是這方面的事情,成效斐然啊。山區的百姓離開了山林,開始逐漸向交通便利,水源充足,土地平坦的地方遷徙。
就是因為從山林中走出來了太多的赤貧人口,才讓漢中的發展裹足不前。
有些從山林里出來的人,甚至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有些從山林里單獨存活的人,甚至都忘記了怎么說話。
我以為,我們的政策出了一些問題。”
“哦?說說看?”
“我們不能等賊寇將一些好地方徹底毀滅之后,再從廢墟上重建,這樣我們需要的時間,金錢,太多了。”
“這么說,你不贊成周國萍她們在南京做的事情嗎?”
“贊成!”
“咦,我以為你會反對。”
“我反對的是放任李洪基,張秉忠這些人繼續肆虐大明。”
云昭瞅著遠山道:“肆虐大明的可不僅僅是李洪基,張秉忠,還有皇帝,皇族,官員,地主,豪強,巨賈,以及宗族。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都由我們來親手毀滅他們?
無非是打破一些瓶瓶罐罐而已,說實話,我不在乎!”
徐五想瞅著云昭道:“您這是要親破舊世界,締造一個新世界嗎?”
云昭笑道:“我連我自己的權力都肯拿出來與天下人共享,你覺得我會允許那些舊有的權力階層在我們的新世界中繼續掌握權力嗎?
憑什么?
掌權者就該永遠掌權?
該換一換了。
徐五想,你變得懦弱了。”
云昭雙手按著徐五想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走了,將呆滯的徐五想留在了當地。
云昭回到駐蹕地之后,心情非常的不好,他敏銳地發現,早先那些意志堅定的人正在慢慢蛻變。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徐五想回到家中,同樣坐立不安。
他也突然發現,自己的思維似乎已經跟不上云昭的思想變化了。
他不承認自己變得懦弱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變化。
當溫柔地妻子阿黛給他端來一杯茶之后,他喝了一口,才要埋怨說今日的茶水不好喝,就聽阿黛道:“縣尊來了,就莫要喝雀舌了。”
不知為何,徐五想低頭看看自己腳上舒適精美的鞋子,身上的青袍,以及掛在腰間的玉佩,再抬手摸摸精美的發簪,徐五想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此時此刻的徐五想更像是一個知府,而不像是一個藍田官員……
徐五想慢慢抬起頭看著溫順的妻子道:“等縣尊走了,你就帶著孩子們回藍田莊園,照顧好他們。”
阿黛吃了一驚道:“你怎么辦呢?”
徐五想緩緩從發髻上抽出青玉簪子放在桌子上,又卸下玉佩放在桌子上,平靜的瞅著妻子阿黛道:“我已經以身許國,生死都是等閑事。”
“我,我照顧的不好?”阿黛見丈夫滿是麻子坑的臉上痛苦的都要扭曲了,有些害怕。
徐五想握住阿黛的手道:“能娶到你是我的福分,卻是你的倒霉事,徐五想出身貧賤,遇到縣尊這才變成了展翅的大鵬。
我這只大鵬鳥,不能只顧著家里,張開雙翅就要庇護人間。
自我們成親以來,雖然衣食無缺,終究算不得富貴,就這一點,我欠你良多。”
阿黛聽丈夫這樣說,俏臉微紅,低聲道:“我就是喜歡丑的。”
徐五想苦笑道:“當年為了靠近你,我確實是用了一些手段的。”
“你是說那個叫做張若愚的兔兒爺?”
“他可不是什么兔兒爺,而是一個偉丈夫,如今,正在襄陽谷城縣當大里長呢,是我逼著他假裝兔兒爺的,要不這樣做,我實在是沒有半分把握獲得你的青睞。”
阿黛吃吃笑道:“這就是你總是順著我的緣故?”
徐五想道:“是我突然發現,我好像還沒有從當年的虛假幻境中走出來。”
“現在走出來了?”
“走出來了,所以,你從現在起就要學著接受一個真正的徐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