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洪承疇的的心情是無比復雜的。
盡管他已經表明,自己屬于藍田一方,但是,士大夫的驕傲,卻讓他在心底并不愿意這樣做。
對于他這樣的讀書人來說,侍從大明是最初的選擇,如果,背離當初的選擇,就會成為人人唾罵的貳臣!
假如自己與盧象升,孫傳庭一般處處被皇帝乃至群臣陷害,投靠云昭這個巨寇也就罷了。
可是,自從萬歷四十四年高中進士之后,大明皇朝對他這個自忖文韜武略冠絕當時的并無虧欠,三邊總督,薊遼總督,統御大明半數精兵,不可謂重視。
幾次三番駁回皇帝旨意,堅持己見,逼迫的大明皇帝哭訴于后宮,他的位置卻穩如泰山,不可謂不寬厚。
這些事情都明明白白的發生了,每發生一件,就讓洪承疇心頭的愧疚加重一分。
云昭是什么樣的人,沒人比洪承疇這個與云昭相識多年的人更加明白此人的野心。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成為大明的忠臣孝子,他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大明王朝必然會轟然倒塌……
在西安之時,洪承疇期望云昭能與他一起成為支撐大明的梁柱,可是,大明王朝至始至終都沒有給云昭半點機會。
在云昭還弱小的時候,大明朝廷對于這個賊寇世家出身的人只知道一味地盤剝,毫無恩情可言,洪承疇甚至在想,如果在那個時候,皇帝若是能夠不拘一格的使用云昭,云昭未必就會走上造反之路。
哪怕在云昭羽翼初豐的時候,皇帝若是能果決的將朱媺娖下嫁云昭,云昭依舊有可能成為大明的強力臂助。
可惜,這個時候,滿朝文武乃至皇帝已經開始提防云昭,功勛卓著的藍田縣令一做就是十年……簡直是天下奇聞。
等到云昭實力大熾的時候,普天之下,已經無人能讓這頭驕傲的野豬低頭了。
這個時候,再把公主送過去,除過加重皇朝的羞辱感之外,再無其他。
別人不知道,洪承疇豈能不明白,云昭這些年之所以盤踞關中不動彈,是在還大明王朝施加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點恩德。
現在,恩德將盡。
就算云昭還對大明有那么幾分情義,他的部屬們也不會容忍云昭繼續放任大好江山不取,依舊盤踞于關中,此為大勢所逼。
洪承疇痛苦的吃完了最后一口飯,抬頭對陳東道:“此戰,我若不死,就化名青龍,回藍田就職。”
陳東終于等到了這句話,就笑吟吟的道:“督帥快些,雷恒軍團已經抵進長沙,一旦張秉忠所部攻略江西之后,藍田大軍就會進入督帥故鄉,大明疆域也將被我藍田大軍從中截斷。
西南之地,還要仰仗督帥之力。”
洪承疇無奈的嘆口氣道:“好快啊……”
陳東笑道:“這已經是縣尊勒令雷恒將軍不得冒進的結果了。”
洪承疇看著陳東道:“昔日縣尊說過,皇帝不死,他不出關。”
陳東道:“如今,我們依舊遵守這一諾言,藍田所轄之地,皆是從賊寇手中奪得,只是代為管轄,只要朝廷能派出人手,兵馬過來,我們立刻就能移交。”
洪承疇苦笑道:“可能嗎?”
陳東道:“縣尊一向言出如山,就是朝廷這邊沒有敢為之士來朝廷故土上任職。”
洪承疇一拳砸在桌子上,讓杯盤碗盞紛紛跳起,一陣亂響之后,就聽洪承疇咬著牙道:“大明的災難太多,變故太多,敢言敢戰之士已經寥寥無幾了。”
陳東接著道:“據我密諜司所知,范文程已經成了大同總兵王樸的座上客了。”
“什么?”洪承疇怵然一驚,匆匆站起身,來到門外,才發現門外已經是大雨滂沱了。
一聲聲炸雷在洪承疇的頭頂炸響,傾盆暴雨立刻就把洪承疇澆了一個透心涼。
雨夜漆黑,如此大雨之下,山澗必有洪水,此時再派出軍隊去接手王樸的防務,已經不可能了。
“你為何不早早告訴我?”
洪承疇站在暴雨中朝陳東怒吼。
“難道你愿意看到這些大明好男兒葬身在這松山你才滿足嗎?”
陳東搖搖頭道:“我收到王樸可能又變的消息之后,已經是第一時間前來通報了。”
洪承疇慘笑一聲道:“你還有什么壞消息就一并告訴我吧。”
陳東道:“給將軍準備的援兵來不了了,而皇帝陛下也已經拒絕了建州人的和談,并且在十二日之前,將建州使者剝皮實草了。”
洪承疇大笑一聲從暴雨中走回來,如同一頭暴躁的獅子一般在屋檐下來回走了兩趟之后,就對洪福道:“命,松山副將夏成德立刻來見我。”
陳東見洪承疇的坐在椅子上,其人并不見半分沮喪或者擔憂之色,反而虎目圓睜,威風凜凜。
不一會,就聽見甲胄碰撞的聲音,陳東在洪福的引導下離開了洪承疇的節堂。
到了后堂之后,洪福臉上的擔憂之色盡去,微笑著對陳東道:“我家公子可好?”
陳東笑道:“對洪公來說自然是大好,對洪公子來說未必就是好事。”
洪福笑道:“這是為何?”
陳東大笑道:“學子洪世銘如今正在寧夏鎮玉山書院下院啃沙子呢。”
洪福聞言,笑的愈發開心,指指前堂道:“當年我家的這位老公子吃的苦可不比小公子少,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在我家老爺身上展現的很清楚。”
陳東道:“老管家,照顧好洪公,萬萬不能折損在這場已經沒有多少意義的戰爭里。”
洪福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老爺這是準備給大明爭最后一份臉面呢,不過,陳公子放心,這松山城里還有步騎不下五萬,即便是有變,我家老爺也一定會安然無恙的。”
陳東笑著點點頭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我家縣尊也就放心了。”
洪福邀請陳東坐下,繼續問道:“剛才聽公子說藍田大軍已經抵達長沙城下?”
陳東點頭道:“被我家縣尊叫停了,否則,長沙城將一鼓而下。”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我還聽說,福建潮州已經歸屬藍田麾下?”
陳東笑道:“不出三個月,洪公老家泉州,也將歸入藍田麾下。”
“哦,哦,這真是太好了,我還聽說藍田治下不得出現擁田千畝之人?”
陳東瞅了洪福一眼道:“縣尊家多余的田土都被強行拆分了,所以,天下就不該有擁有田地超過一千畝之家。”
“可是,這些年,洪福愚蠢,在有了一些錢財之后呢,就替我家老爺在泉州購置了兩千畝良田,這可如何是好?”
陳東笑道:“老管家必定早有計較,何必跟我這個晚輩打哈哈呢?”
洪福嘿嘿笑道:“既然是藍田國策,洪氏自然不好違抗,說真的,老夫當年替老爺購置的田地,還是很好地,只要發賣,定然有很多人購買的。”
陳東哈哈笑道:“看來老管家要未雨綢繆了?”
“這是自然,我家老爺醉心軍國大事,這些小事情自然要由我這等老奴來操持,總不能讓我家老爺操勞一生之后,回到家里卻家徒四壁吧?
聽說藍田準備大興海商?”
陳東瞅瞅洪福想了一下道:“這是必然,而且藍田與番人在海上的爭斗已經開始了。”
“洪氏能否買舟下海?”
“這自然可以。”
短短的一盞茶時間,洪福就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消息,而陳東從洪福的這番話中間也明白了,洪承疇最終將會選擇藍田這個消息,都沒有吃虧。
此時的洪承疇卻沒有他們兩個人這般悠閑。
大明軍兵如今兵分三路,其中洪承疇與吳三桂,楊國柱駐守最前沿的松山與多爾袞正面作戰,總鎮總兵曹變蛟率領本部人馬駐守杏山,為洪承疇后應,而遼東巡撫王廷臣統領遼東邊軍駐守塔山為后援。
即便是如此,洪承疇為了保證糧草供應,特意將糧草大營設置在了寧遠與塔山之間筆架崗上,這里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由總鎮總兵官王樸固守。
即便松山堡,杏山堡,塔山堡被建州軍隊團團圍困,洪承疇并不擔憂,在強有力的火器支援下,建州人想要徹底攻陷這三座堡壘,需要用海量的尸體來填。
即便黃臺吉能攻下這三座堡壘,建奴的實力也會損失慘重,莫說再有進犯之心,到時候連自保恐怕后很難。
強如多爾袞者,也在松山堡下不得寸進,還被他的兄長黃臺吉撤銷了軍權。
一切都跟洪承疇預料的一般美好,只要這三座堡壘還在,建奴就要不斷地流血。
現在,王樸有可能出問題……
洪承疇知道,云昭絕對不會為了讓自己死心,會拿這種軍國大事來籌碼,如果是真的是這樣,他洪承疇將會與云昭刀槍相見,而不是投靠了。
枯坐到了天亮,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雨水不見絲毫減弱,昨夜派出的松山副將夏成德直到現在依舊沒有消息傳來。
直到中午時分,天空中才停止了降雨。
洪承疇來到城墻之上,俯視著那些浸泡在泥水里的建州人,對少了一臂的楊國柱跟身姿依舊挺拔的吳三桂道:“帶道路干燥一些之后,我們就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