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中附近能搬遷的只有沿黃一線。
說起來,黃河在隴中流淌了五百多里,卻沒有對這片土地帶來太大的好處,這里峽谷幽深,水流湍急,山谷下黃河洶涌奔流,山谷上依舊光禿禿的,偶爾會有一兩棵矮樹立在青天之下,讓這里顯得更加荒涼。
人們只能在幽深的峽谷里開墾一點水地,而這條破河,隔三差五的就泛濫一次,雖然狂暴的河水沖不出山谷,卻足夠沖毀人們千辛萬苦在河谷里開墾的一點土地。
這里的土地是破碎的,就像老天用耙子狠狠地耙過一般。
在這樣的環境里,就連牧羊人唱的曲子,都比別的地方的曲子顯得悲涼,哀怨一些。
這樣的環境本就不適合人類聚居,只是因為官府,戰亂等因素讓百姓選擇了這片連盜匪都養不活的地方生存。
天下平安的第一要素就是不能讓百姓害怕官員。
很多地方的百姓害怕見到官員,見到官員就等于要繳稅。
好在,新來的那個官員好像不催繳稅款,甚至把自己的衣裳都給了當地百姓,雖然一個大姑娘穿著縣令的青色袍子不像話,不過,風吹過之后,輕薄的青衫就會貼在身上,人們還是發現這個姑娘已經長大了。
看到這一幕,張楚宇悲愴的不能自抑。
這里已經大旱了三年。
很多時候,人們站在山梁上守著枯焦的禾苗,眼看著遠處大雨傾盆,可惜,云彩走到梯田上,卻很快就云歇雨收了,一輪紅日又掛在天空上,熱辣辣的炙烤著大地,唯有風能帶來一絲絲的潮氣。
七月了,苞谷只有人的膝蓋高,卻已經抽花揚穗了,只是該長苞谷的地方,連小兒的手臂都不如。
蕎麥還開著淡粉色的花朵,稀稀疏疏的,如果開滿山坡定是一道美景。
“老伯,要走了……”
張楚宇往老人漆黑的拳頭大小的黑陶罐里放了一撮自己帶來的茶葉。
老人往茶罐里傾注了一點水,然后就瞅著火苗舔舐陶罐底部,很快,茶水燒開了,張楚宇謝絕了老人勸飲,老人也不客氣,就把褐色的茶水倒進一個陶碗里趁著熱氣,一點點的抿嘴。
“這里的水不好。”
老人很快就喝完了那一口茶水,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瞅著張楚宇。
“黃河水好喝。”
張楚宇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前后搖晃。
“我們走了,祖宗咋辦?”
“祖宗不喝水,活人要喝水。”
“這個莊子出過進士。”
“嗯,出過,出過六個,不過呢,人家當了進士之后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張楚宇瞅著一只蹲在他水壺上伸出長長的喙想要喝水的鳥出神。
這只鳥很蠢,不懂得往水壺里投小石子讓水溢出水壺口的好辦法。
他就取過水壺,往手心里倒了一點水,那只通體黑色的鳥居然湊過來喝干了張楚宇手中的水,還不住的向張楚宇鳴叫……
“水窖里的一點水都不夠人喝……老牛都渴的跪在地上求人……再不走,就沒活路了,你們求神已經求了三十天了,神就給了一點毛毛雨……跟我走吧。”
老人瞅著張楚宇笑了,擺擺手道:“走出去就能活?”
張楚宇低著頭看著地面道:“我帶你們去討飯。”
老人笑的更加厲害了,瞅著張楚宇道:“那里討來的飯能讓兩萬多人吃飽?”
張楚宇道:“白銀廠那里很富庶,他們的土地多的都不種糧食,改種煙葉了,而白銀廠一聽名字就很富。”
老人聞言笑的越發厲害了,用干枯粗糙的手抓住張楚宇白皙的手道:“娃娃,白銀廠八年前,一口氣殺了梁和尚一群七百多人。
梁和尚一拳能打死一頭牛,你沒有這個本事吧?”
張楚宇笑道:“我是官。”
老人搖搖頭道:“條城那里種煙的是朝廷里的幾個王爺,你惹不起。”
張楚宇笑道:“巧了,在我藍田,百姓惹不起,惹王爺問題不大。”
老人最后看了張楚宇一眼道:“沒法子了,只能跟著你造反。”
張楚宇哈哈大笑道:“你會發現跟著我下了這旱原是你做的最對的一件事。”
老人搖搖頭道:“梁和尚當年也這么說,如果當年跟著他下山,人多了說不定就能打過白銀廠的官兵。”
張楚宇對這個最有威望的鄉紳對白銀廠護衛的評價不予置評,白銀廠是產銅,銀,金子的地方,其中,銅,銀的產量占據了藍田庫藏入項的四成,那里駐扎著一支八百人的校尉營。
就是這八百人,曾經在二十天的時間里就平滅了雪區全副武裝的的叛亂,對付會寧縣這兩萬多婦孺鄉民……
如果張楚宇自己去游說百姓搬家更他走,這是一件幾乎沒有可能的事情,但是,讓本地窮苦的鄉紳們去說,這件事就很容易辦成。
大旱三年,就連這位鄉紳平日里也
只能用一點茶葉和著榆樹葉子熬煮自己最愛的罐罐茶喝,可見這里的狀況已經糟糕到了何等地步。
等不及皇廷下達的許可文書了,再等下去,這里就要開始死人了,不是被餓死,而是被渴死,走三十里山路才能弄來一點水的日子是沒法過的。
人人都在等七月份的雨季降臨,好給水窖補水,可惜,今年的七月已經過去十天了,下了兩場雨,卻沒有一場雨能夠讓地皮完全濕透。
人就應該逐水草而居,不僅僅是牧民要這樣做,農人其實也一樣。
在玉山書院上學的時候,書院里的先生們已經開始系統的講授,黃河,長江這兩條大河對大漢族的意義。
所以,張楚宇覺得自己向水靠攏一點錯都沒有。
至于討飯,只是他的一個說辭,他就不相信,白銀廠,以及條城附近那些種煙的莊園,會眼看著他們這群人活活餓死?
如果那些種煙種的肥的流油的云氏族人膽敢無視災民,張楚宇就敢帶著會寧縣的衙役們沖擊他們的莊園,打開糧庫找糧食吃。
最壞的結果不就是被抓取砍頭嗎?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白銀廠的大管事云長風揉著眉心不住的哀嘆。
張楚宇已經過來借過兩次糧食了,他都如數借給了,現在,這個家伙就太可恨了,居然要帶著兩萬多口來白銀廠附近就食。
這是威脅,這就是他娘的造反啊。
條城校尉劉達就坐在他的旁邊安靜的喝茶,他同樣聽到了消息,卻一點都不著急,穩穩地坐著,看樣子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
“劉校尉,說說你的想法。”
劉達吹一下茶杯上的浮沫道:“沒聽說過我藍田官員帶著全套班子,帶著全部百姓手無寸鐵的造反的。會寧大旱三年,為了保證那里的百姓飲水,我派出去的馱馬隊現在都沒有回來呢。
如果是你說的造反,我的部下以及監察部的人難道都是死人?
活不下去了而已。
我們還是趕緊想辦法怎么安置這些災民吧,陛下不準我大明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我擠出一些軍糧,條城也出一部分糧食,大頭還是要落在你身上。
今年,你就莫要顧忌什么成本問題了,我相信,陛下也不會考慮這個問題,先把人救活,然后再考慮你白銀廠賺錢不賺錢的問題。
喝完茶我就走,從會寧到白銀廠足足四百里地呢,老弱婦孺可走不了這么遠,我來找你,是來借馬車的。”
作為條城之地的最高長官,云長風思忖許久之后,終究還是向天水,藍田送去了八百里加急,向天水府的知府,以及國相府備案之后,就如同劉達所說的那樣,開始籌備糧食,以及衣服。
有了這個突發事件,白銀廠今年想要在皇廷之上露臉是不可能了。
不過,白銀廠這邊如果多出來了兩萬多人,倒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六個礦洞里挖礦的礦工人手總是不夠……再加上四千多礦工都是精壯的漢子,再不給他們娶老婆的話,會出大亂子的。
先前,已經有礦工們成群結隊的去會州的青樓找女人,都他娘的弄出人命來了,導致這些精壯的家伙去了青樓,人家老鴇子都不許他們進去。
“老爺,可以在這里建一個紡織作坊啊,只要把這里的羊毛全收集起來,就能安排不少的閨女進來做工,妾身就能把這事辦好。”
云長風瞅一眼老婆道:“平日里沒事不要去廠區亂晃蕩,見不得那些混賬狼一樣的看著你。”
云劉氏笑道:“羊毛紡織可是玉山書院不傳之密,平日里咱們家想要觸碰這東西,差的太遠了,這一次,妾身覺著可以找多多皇后開一次后門。”
云長風咳嗽一聲道:“家事莫要來煩我。”
云劉氏微微一笑,捏著云長風發酸的肩頭道:“知道您是一個清廉如水的大老爺,也知道你們云氏家規重重,不過呢,既然是大好事,我們不妨都稍微開一條門縫,漏一點錢糧就把那些窮苦人救了。”
云長風回頭瞅著老婆道:“你回到莊子上的時候一定要記著先去大宅子給老祖宗磕頭,把這里的事情清清楚楚的跟家里的老祖宗說明白,千萬,千萬不敢有半點隱瞞。
老祖宗準許我們家開這個紡織作坊,我們就開,不準開,你就立刻閉嘴,回家看看爹娘跟孩子過上兩個月到秋里再回來。”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