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誠慢慢站起身,退后兩步,重新深鞠一躬,感謝前輩對自己的指點和期待。
如果沒有系統,也走不到今天,作為第一次見面的前輩,愿意把以前走的彎路分享給自己,是天大的福氣。
程道明能看出眼前的年輕人內心有種淡定,無關于身份和名氣,而是對于某種事業的執著追求,這才是欣賞的閃光點。
“每個人這一生,都有兩次誕生,一次是肉體出生,一次,是靈魂的覺醒。”
“那時的我,迎來第二次生命,發覺可以放下名利的欲望,也不用去迎合任何人說假話套話,只要在工作中用功、用心、無愧,就能夠到達內心的平和與自在。”
“經過那段時間的檢驗之后,捫心自問即便將來變得什么也不是,我依然可以生活得很快樂。”
程道明見花姐在旁邊幾次想插嘴的樣子,笑著解釋道:“你放心,我不是在勸這個小子放棄工作,反而是教他另一種演員的修養和境界。”
“給你舉個例子,02年高曉松拍我心飛翔,其中一場戲要求我的角色在河邊負傷,躺在小船上,靠船槳晃晃悠悠上岸。”
“導演尋思著讓畫面好看,必須有夕陽把河面反得非常亮。當時沒條件給劇組等太陽落山,就先在山上拍別的戲。等夕陽來了,攝像師扛著機器撒腿就往橋上跑。”
“我一口氣跑到河邊,扭頭問:多大的頭?攝像師扯著嗓子喊:250!”
“250焦距的景深什么概念?稍微把控不好,畫面肯定虛。當時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福如心至般直接躺在船上,把槳一斜就開始演。”
“畫面定在波光粼粼的河上,這么好的鏡頭,轉瞬即逝,肢體動作一旦太大,演員絕對出畫,夕陽一下山,就全砸了。”
“當時劇組預算有限,根本沒機會試錯,曉松坐在監視器前一直流汗。神奇的是整個長鏡頭下來,我居然可以讓人和槳一直沿著畫面走。”
“不管怎么爬、怎么翻身,人都在畫里。幾分鐘的長鏡頭,一整條下來,他當時就跪了!”
“其實他當時沒注意到,我中間揮了幾下手上的槳,直覺告訴我導演拍在這里差不多該剪,所有都一帆風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演《黑洞》的時候,企業家聶明宇,暗地里是一個老大,骨子里卻是社會畸形兒。”
“為讓人物更有歷史的縱深感,自己設計一個口罩道具,每次出門行兇,都會戴口罩。”
“因為口罩是六七十年代必備物品,一個簡單的道具,就能暗示人物的過去。深化聶明宇內心的罪惡,讓劇組給我搭建一間密室,經常在里面演奏富有年代感的手風琴曲。”
“不但呈現出這個人物過去的痕跡,還將角色內心的陰暗給具化,讓觀眾覺得真實可信。”
用手指著二樓道:“現在我還有一個大房間,每天面對窗戶彈鋼琴,那是我自己跟內心對話的過程。”
“還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放糖人、面人、木工。糖人、面人是我女兒幼時的最愛,閑著沒事經常做一兩個,給她當禮物。”
“出國的時候告訴她:第一爸爸希望你健康,第二希望你快樂,第三盡量好好學習。”
“有一年她打電話說想要LV的包,我非常直接地說:“你到底想要包,還是想要包上那個名牌標簽?”
“如果只是想要包,爸爸可以親手給你做一個。”
“哎,遇見你這樣的人,我也是醉了!”
花姐實在忍不住,吐槽道:“每次拍完一部戲,必須歇一段時間。拍完《英雄》,我記得你歇了整整一年?”
“后來馮曉剛請你演《夜宴》里的厲帝,你覺得和康熙重復,不肯接。”
“陳凱歌找你演《梅蘭芳》,感覺不對也不接。后來胡玫的《孔子》,同樣也被拒絕……”
“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
程道明放下筷子,嚴肅道:“那是因為劇本必須符合我的審美和價值觀,不然就是給再多的錢也不會演!”
“如果遇見好劇本,咱寧愿少拿錢,然后讓導演去物色更好的演員,大家努力做出一個好作品。”
“只要是好戲,可以給他們打五折,我不想獨占那么多的制作費,拍戲不但要錢,還得要臉!”
花姐長嘆口氣,無話可說,這么多年都是一個臭脾氣。身上的那股文人勁兒,每次接受采訪,都直指要害,當著記者的面讓對方下不來臺。
最喜歡說演員平時廢話就挺多的,接受采訪就不要再說些化妝的話。
所以現在很少說話,因為想罵的事太多,根本停不下來!
“如今文化讓位于商業,一切娛樂向低俗化下沉時,似乎到處都在談論文化,實際都是商業的外衣,所有都在向錢看齊。”
“當年我們拍《一個和八個》的時候,為曬黑皮膚,可以在大龍山水庫什么都不干,曬太陽一個月。一個小電影,全組拍半年多。”
“那個時候叫拍電影,現在叫搶錢,完全是兩個時代!”
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訓斥道:“每年一大堆破爛,當年我們技術雖然很粗糙,但實實在在是想創作好的作品。還有一點風骨、一點孤傲,一點竹節精神。”
“現在呢?”
但仿佛想起什么,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聲長嘆無奈道:“尤其是選我當電影協會主席,每天面對各種虛假和炒作,無數次無奈于這個世界,沒有能力去改變現狀,哪怕很小的一個范圍。”
“自己一次次表態,并不會改善這個時代的風氣,追逐利益的人群永遠會揮舞手臂,錢才是他們值得追求的目標。”
“但我始終認為:人這一生,不一定要去做多少好事……”
“只要堅持不做壞事,也可以天下太平。”
最后喝高興了,直接拉著丁誠上二樓,彈起每天喜歡的鋼琴,走的時候親自送到門口,相約有空就來坐坐。
回去的路上,花姐道:“他的形象,就如同影視作品中常常出現的帝王、領袖、知識分子那樣,已經被抬到很高位置,年輕人都是懷著一份敬畏之情與他保持距離。”
“尤其是坐上那個位置以后,根本沒幾個人愿意找他們這樣的所謂老前輩拍戲!”
丁誠深有感觸,別說是程道明那種成名已久的前輩,就算是自己,這幾天也有點不習慣。
“所以現在年輕導演喜歡用流量小鮮肉,輕輕松松就能刷點擊賺曝光率。而成名老導演喜歡用新人,便宜聽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最重要是省錢。”
“這也是為什么中間的演員最尷尬,上不去又下不來,只能在觀眾面前混個臉熟,頂著所謂明星光環,干著跑龍套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