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7月16日,首都劇場門口人頭攢動,演出的劇目是人藝的鎮院之作《茶館》。從58年首演算起,于是之、藍天野、鄭榕、英若誠幾個老前輩已經演了373場,那天是第374場,也是人藝老演員們的最后一場。”
“在劇院門口,黃牛們大聲吆喝絕版《茶館》門票,每張300,當年可是一個中級干部幾個月的工資。”
“后來幾百個沒買到的票觀眾就站在門口,硬等三個小時,只為結束后能進去再看演員一眼。”
“我那時候剛進人藝一年,開演之前拿著T恤讓老先生們簽名,親耳聽見已經患上老年癡呆癥的于是之對藍天野說:今天你給我兜著點兒,我可能會信號中斷。”
“果然他在第一幕時說了一句第三幕的詞兒,藍天野不動聲色地把戲接了下去,等到常四爺鄭榕上場時,老爺子叫不出他的名字,急得腦門上全是汗,可下面的觀眾還是看得如癡如醉,鴉雀無聲。”
“幕間換裝時,跑龍套演學生C的吳剛安靜地站在上場門看著于老爺子補妝,演黃胖子B角的梁冠華緊張地坐在茶桌旁,仰著頭看前輩們在周圍表演。”
“我連后臺都沒資格進,后來死乞白賴請他吃飯,問當時什么感覺?”
“那個胖子說那感覺就像進了一片原始森林,到處是參天大樹,仰著頭,都看不見頂!”
“把我羨慕的睡不著覺,當時只有31歲的丹丹姐運氣好,和老藝術家們同過臺,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小丁寶。”
“最后謝幕幾個老爺子緩緩走到臺邊向觀眾鞠躬,臺下的人都站起來涌到前面,一片靜默后響起長達十多分鐘熱烈掌聲,后排的一位觀眾大聲喊:于是之老師,再見了!”
“正往臺下走的老先生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門上,眼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哭的跟孩子一樣……”
丁誠雙眼微紅,眼前仿佛閃過一幕幕場景,演員再牛逼,也逃不過曲終人散的一天。
何冰強忍淚水,轉化話題道:“后來新版《茶館》人藝拿出最強的接班陣容,梁冠華接于是之的王利發,濮存昕接鄭榕的常四爺,楊立新接藍天野的秦二爺,馮遠征接黃宗洛的松二爺,吳剛接張瞳的唐鐵嘴,我有幸接英若誠的劉麻子。”
“原本以為能繼承老先生們的衣缽,結果真正站在舞臺上,所有人都戰戰兢兢,腳下好像踩在冰上,一不留神就完蛋!”
“首演那天老先生們都來了,臺下坐著一片。楊立新很緊張,因為曾跟老前輩們說:等看過你們戲的人都不看戲了,我們才敢再演。”
“梁冠華一直念叨著沒能得到于是之的指導,因為那時候老爺子病的已經不能下床。”
“咬著牙,努著勁演完,老先生們沒有贊揚,有人說不易,還有人說拿下來了……”
“所有人都哭了!”
“哎……”何冰看著丁誠,更加唏噓道:“從我們那屆之后,人藝長達十七年都沒再辦過學員班,不是因為人才飽和,而是話劇市場不景氣,演員都跑去拍影視劇了。”
“05年打算排《屠夫》,想找一位明星演員回來演,二話不說一口回絕,人家連價都沒問一句。”
“沒辦法只好讓朱旭、鄭榕、周正第一代演員當主演,三個主演加起來都230多歲了。”
“去年六月,《茶館》迎來第700場演出,蜂擁而至的祝賀聲中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們幾個已經演了二十年,濮存昕老師甚至比老版告別舞臺的藍老爺子還大一歲。”
“老一輩下不了臺,中堅力量沒人看,人藝這么多年標志作品只有一個《茶館》,是戲劇的恥辱。”
“上個月人藝終于發布了一條消息:招演員,沒有地域限制,2245歲都可報名,名額30人。”
“時隔快二十年,又要辦學員班了,老師包括還健在的第一代老先生和幾乎全部的中堅力量。”
“發布會馮遠征說:會按照自己的經典劇目和角色,讓被選中的學員迅速合上人藝的槽。”
何冰滿臉落寞道:“很多人說人藝有一種可怕的藝術空氣,死守著傳統,孤獨而倨傲,在大片橫飛的今天,話劇再端著就完了。”
“可是要我說,如果沒了這份孤傲,人藝才真的完了。”
話題很沉重,傳承放在誰身上都是沉甸甸的責任,丁誠找機會岔開話題,問道:“現在新學員都如何練習?”
“哎,東西還是那些東西,聲臺形表老一套。”
“要我說其實學什么都好,剛開始都是一件件往身上穿,到后面再一件件往下面脫。”
“演技首先是門技術,演員加技術等于演技。舉個簡單例子,我對音樂有千般感受,萬種情懷,也不如你坐那兒彈一段的好。”
“這種東西光拿嘴說不行,你能彈出來,把大家都感動了才牛逼。你說技術是不是得一件件穿?”
丁誠笑著點頭,剛開頭都這樣,什么時候演到后來突然發現,技術變成你的負累,那時候才算演明白了。
然后一件件往下脫。
都是沒辦法的事,就這么討厭,好不容易學了,還得忘了。難就在這兒,什么叫會,會就是怎么都行。
一個優秀的主婦,打開冰箱沒買菜,就一根黃瓜,一西紅柿,她也知道怎么讓家人吃好這頓飯,這叫會。
根據目前僅有的條件,如何最準確地達到目的。
行話叫戴著鐐銬跳舞!
有點像逛園林,
方寸之間,
別有洞天。
移步換景,
大千世界。
這頓飯吃的很愉快,第二天就進片場,合同等到自立門戶的時候再簽。見到導演和其他演員,開始圍讀劇本。
“別看這個劇本被各個國家翻拍過好多次,但我覺得說到底就是一個從11:1到12:0的故事!”
導演徐昂三十出頭,文質彬彬戴著金絲眼鏡,展示自己的創作理念道:“故事本身很簡單,但是里面包含著大量復雜的東西。本土化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也就是國內陪審團制度的缺失。”
“咱們沒有這樣的法律制度,但所有政法大學好像都有一門叫英美法模擬庭審的課程,所以我只能把故事設置在一間學校里。”
丁誠點點頭,看著這間八十多平米的教室,整整九十分鐘的劇情全在這里展開,不愧是玩話劇的,堪稱史上最省錢場景。
講的是12個孩子考試沒過,學校請家長來開會。原著里12個陪審團的成員就轉換成12個家長,而且12個人都是孩子的父親。
“這樣的設置是有意而為之,因為在父系社會中從父子關系解剖能發散出更多深層的社會關系。”
“緊接著再設置12個不同社會中的典型角色,不同職業背景,當他們坐在一張桌前的時候,幾乎等于集結到整個國家人群的生存狀態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