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巨大的飛機在低空掠過,幾乎要觸碰到那方雜亂無章,充滿后現代藝術氛圍的建筑。
費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密集而又雜亂地擠在一起的住宅樓,樓與樓之間的間隔不足一米。
外圈的樓宇傾斜的角度各不相同,卻又連接緊密,就像是一個用水泥、鋼筋、鋼管、天線堆積而成的怪物。
密密麻麻的燈光從住宅樓的每一個地方透出光來,所謂的窗戶上掛滿了晾衣桿,接滿了晾衣線,從各處接駁而來的線路雜亂無章的爬在外墻上,一直延伸到樓頂。
樓與樓間根本看不到任何代表入口的地方,像是只有鉆進它的縫隙,才能進入其中。
它是個黑暗迷宮。
看著這座原本應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建筑佇立在面前,費南此時才感到一絲抽離感和失真感。
他娘的!老子真來到一九八六年的湘港了!
深吸了一口氣,穿過馬路,往城寨走去。
穿行在昏暗狹小的巷道里,撲鼻而來的是混合著尿騷和生活垃圾腐爛發臭的氣味。
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恍若未覺,嘻嘻哈哈的從他身旁跑過。
頭頂五顏六色的破舊招牌上掛著霓虹燈,綿延到樓頂,大小不一,錯綜復雜的巷道分成好幾個方向,每條巷道中都有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大聲說著天南地北的話。
幾滴冰涼的水落在了他的頭頂,抬頭望去,卻不知是誰家剛洗完的衣服,搭在滿滿當當的晾衣線上,往下滴著水。
兩旁昏暗的房間檔口都點著蠟燭,約莫十幾個年輕后生仔叼著煙卷,喝著啤酒,打著牌,眼神卻在警惕的看向費南的方向。
“喂!小子!找誰啊?”坐在牌桌中央的光頭佬忽然開口問。
費南露出一絲笑容,迎面走上前去:“幾位大哥好,我來找費叔的。”
他的粵語是生病臥床的這幾年跟著湘港老電影學的,據廣東的一個病友說,水平還不錯。
“費叔?”
光頭佬上下打量了下他,深吸了口煙,挑了挑下巴,問:“大陸來的?剛下船?”
費南點點頭:“來探親。”
光頭佬嗤笑了聲:“偷渡就偷渡,說什么探親?”
費南陪了聲笑,看了眼牌桌兩旁的混混們,他們正斜眼盯著他看。
光頭佬站起身,向他走來:“城寨里叫費叔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你找的是哪個費叔?”
費南按照記憶中的信息回答:“是龍津路上開雜貨鋪的費叔。”
“哦,阿華的老爹啊?”光頭佬的目光緩和了不少:“這條是光明街,龍津路走到頭往右拐就是了。”
他掏出盒三五來,用大拇指掀開盒蓋,遞到費南面前。
看了他一眼,費南伸手抽出了一根。
啪!
光頭佬又點燃了打火機,遞到費南面前。
費南猶豫了下,將煙叼在嘴上,卻有些遲疑。
像是看出了他的顧慮,光頭佬懶洋洋的說:“放心,我光頭王向來不做下料的事,我的白粉還沒有賤到隨便給人送的地步。”
費南聞言,一低頭,將煙點燃。
嗯,是真三五。
光頭佬滿意的點點頭,擺了擺手:“去吧!”
“多謝!”
費南道了聲謝,邁步往里走去。
穿過巷子,繞過墻角,費南便將手中的香煙丟到了地上。
光明街是九龍城寨中毒檔的集中區域,那些檔口的蠟燭就是為吸毒者提供的。
光頭佬說得好聽,但毒販的煙還是別吸得好。
轉過墻角,兩旁更加熱鬧了起來。
提著水桶的送水工、端著臉盆往外倒水的租客、送信的郵差和他擦肩而過。
番攤館、理發店、狗肉食堂分布在巷道兩旁,二樓傳來麻雀館、牌九檔喧囂的聲音,三樓往上則閃爍著幾顆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火星,臟兮兮的玻璃透著粉紅色的柔光。
沿著小巷走了個來回,費南終于找到了表叔的雜貨鋪。
門口的紙箱、煙盒和掛起的襪子遮住了小半的門臉,所以剛才費南沒看到它。
門口另一邊是個玻璃煙柜,各式各樣的香煙擺在其中,被燈光照亮。
兩面墻的貨架都被放得滿滿當當,油鹽醬醋,鍋碗瓢盆碼放在其間,雜亂而有序。
靠里的小桌子圍坐著三個人正在吃飯,見他進來,左側的老男人放下碗筷起身:“買東西嗎?”
費南打量了下他,說:“我找費明達。”
“我就是。”老男人瞇起眼睛辨認著他。
“阿叔,我是阿南啊!”
“阿南?”老男人面色一喜,伸手抓著他的胳膊,上下打量著他:“太好了,阿華說昨晚水警抓到了一批偷渡客,我還以為你被抓到了。”
“沒事就好,快進來!”表叔熱情的拉著他的手往里走:“吶!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表嬸,這是你表哥阿華。”
“表嬸好,表哥好。”費南打了個招呼。
表嬸沒有起身,一邊用筷子劃著粥,一邊從鼻孔里哼了聲當做回答。
表哥阿華則比較熱情,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早就聽說過你,今天終于見到了,坐吧!”
阿華個子和費南差不多高,濃眉大眼,鼻梁比較高,長相算靚,但沒有費南壯實。
“餓了吧?吃飯吃飯!”表叔拿過個小盆來,幫費南盛了滿滿一盆粥。
他們的晚餐很簡單,主食是白粥,菜是一盤清炒時蔬,一條巴掌大的蒸魚。
走了一天,費南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也顧不上謙讓,端起飯盆便大口吃了起來。
“餓死鬼投胎咩?”表嬸嘀咕了句。
費南裝作沒聽到,他早已不是小屁孩,知道吃飽肚子比所謂的面子更重要。
吃完了飯,表叔喝了口茶,沖阿華說:“帶阿南出去轉轉,熟悉熟悉環境。”
“好。”阿華攬著費南,走到門口,從煙柜里拿了兩盒三五出來。
表嬸看到后,張口便罵:“又拿煙!不拿錢回家,整天鬼混,我生條叉燒都好過生你!”
阿華滿不在乎的溜達出門,遞給費南一根煙:“我媽就是這樣,不過她沒壞心的,你習慣就好了。”
“我們這條路是龍津路,正對城門口的津梁,這里是九龍城寨離最老的一條街了,賭場、妓館、麻雀館、牌九檔、番攤館、斗狗場、狗肉食堂、煙館、粉檔這里都有。”
阿華帶著他在巷道和樓宇間穿梭,很多看不出是條路的縫隙,鉆進去后卻別有洞天,穿過后便到了另一條街道上。
“這里的路很復雜的,你要盡快熟悉起來,不然很容易迷路。”
阿華叼著煙:“城寨里一大半的年輕人都混字頭,很多人都是黑戶,不混字頭,沒出路的。你以后就跟我混,看你這么壯,以后我當了堂主,你就是雙花紅棍!”
見費南一臉無語的看著他,阿華哈哈笑道:“騙你的啦!我媽講了,混黑社會出不了頭的,就算出了頭,也見不得光。不過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跟著蝦哥,他還是很不錯的。”
“吶!這里以前是城寨里唯一一口水井,但我爸過來那會兒就封了。我們現在用水都是用從城外接進來的水管里的水。”
阿華指了指水井不遠處的水龍頭,那里正排著長隊,每個人都拎著水桶等候接水:“城寨里一共只有八條水管,這八條水管都是由福利會控制的,交會費就有水用,不交就沒有,很公平吧?”
“公廁就更少了,只有兩個,很多人都是在家上的。這里是離咱們最近的一個,不過經常要排隊。”
阿華一路走,一路介紹著。
繞過街角,幾個身材豐腴,穿著清涼的女人正站在墻邊抽煙聊天。
“花姐今晚還沒開張啊?”阿華笑著打招呼。
“是啊!你也不來照顧生意。”其中最年輕的一個燙著波浪卷的女人笑著說了句,故意挑逗的拋了個媚眼。
另一個女人笑著說:“人家還是童子雞,來照顧你生意,你豈不是要包個大紅包?”
“阿華這么靚仔,包紅包也不虧呀!”
阿華哪里是這幾位的對手,忙帶著費南走開了。
“花姐她們都是這里的樓鳳。”阿華感覺在費南面前被女人嚇跑有些落面子,便轉移了話題:“媽的,當女人真好,腿一張就來錢。”
“你也可以去泰國來一刀啊!”
阿華愣了下才想通費南的話,不由笑著給了他一拳:“哇!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呀!”
嘻嘻哈哈的回到了鋪子里,已經是深夜了。
表嬸收拾好了床,今晚費南和阿華睡在一起。
表叔他們也睡在店里,在地上打了地鋪。
費南早已疲憊不堪,但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無法入睡。
咻~!!!
旁邊啟德機場的航班還在起落,巨大的發動機轟鳴聲就像是在耳邊響起。
表叔他們仿佛早已習慣,阿華也已經打起了鼾。
將雙臂枕在腦袋下,費南思索著今后的人生。
在原本的世界中,他身患絕癥,已經時日無多,原本也無親人,貌似這是老天給他的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
表叔對他不錯,表哥人也很好,表嬸雖然嘴上不饒人,但晚餐時還是多煮了他的一份粥,還幫他鋪好了床,自己去和表叔睡地鋪。
這一家人都還不錯,既然自己借用了人家的身體,就該替他好好生活下去。
雖然眼下的生活不太好,但他有超前的記憶,還有個輔助的系統。
只是這個系統,貌似沒有小說里人家的強啊?
第二天早早就被呼嘯而過的航班吵醒了。
表叔他們比他起得更早,阿華已經出門了。
“來吃飯了。”表叔招呼他。
早餐依然是白粥,但多了份腸粉,是表叔買回來的。
表叔看著報紙,一邊對著六合彩的開獎號碼,一邊還聽著收音機等候播報賭馬的現場直播。
惋惜的放下報紙,表叔摘下眼鏡,沖費南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準備先找份工開。”費南老老實實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