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駟回來的時候,雨已經差不多停了,算了算時辰,其實從他離開到現在,也不過才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而已。
“你不是說,要用一個時辰嗎?”圓寂和尚坐在門前的軟塌上問道,干瘦的手掌豎在身前,結著一佛印。
他本還以為,自己免不了要動手趕走幾個上門來的江湖人呢。
現在倒好,只是干坐了一會兒。
“怎么,給你少惹些麻煩,你還不樂意了?”李駟無奈地笑著,側了側自己的頭。
“要不然,我再去給你叫一些人來?”
其實他也沒想到,那三個人似乎就只是沖著他來的,沒有一點要做小動作的打算。
應該說他們為人不錯呢,還是應該說他們運氣好呢。
因為如果他們讓這個老和尚動了手的話,就絕對不會只是現在這么個下場了。
“免了,老和尚老了,是不想再招惹禍事了。”
揮手制止了李駟再去惹些麻煩來的想法,老和尚笑著放下了自己捏著佛印的手,用著干啞的聲音問道。
“那么,一切如舊?”
聽著他的話,李駟也笑了一下,走上了堂間說道:“一切如舊。”
如舊的是什么?
是如舊的人,如舊的茶,如舊的經。
李駟沒有注意到的是,從他回來以后,坐在角落里的白藥兒就一直低著頭,紅著臉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佛堂上焚著三支香,使得輕煙繚繞。
佛座處還是擺著那尊泥捏的菩薩。
老和尚坐在李駟的面前,身邊放著一卷經書和一只木魚。
李駟懶散地盤坐著,支著自己脖子。
“咚。”
隨著木魚被敲響了第一聲,老和尚開始念起了經。
李駟也漸漸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和尚念的是什么經,坐在一邊旁聽的白藥兒不懂,但是如果她懂的話,應該會被嚇到吧。
此時老和尚念的經文,喚作往生經,是用來超度死者,勸化亡魂的抄本。
但是他為什么要將它念給一個活人聽,而李駟又為什么會聽得這么認真,這就沒人知道了。
因為這其中的故事,實在是有些上了年份。
······
那應該,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時的圓寂和尚還不叫圓寂和尚,他叫做圓遠,是一個江湖聞名的殺人和尚。
而李駟,也還不是盜圣,他只叫李駟,從外表看,也只不過是一個剛滿一十三歲的孩子。
那一天,是一個陰沉的秋風天。
圓遠在天門山徑殺了一個仇人,他殺得很利索,一戒刀穿胸而過,扯了那人一個開膛破肚。
殺完人之后,他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坐在尸體的旁邊吃起了饅頭。
饅頭甚至還沾著血,但他卻吃得狼吞虎咽,戒刀被他豎在身邊,刺在仇人的肚子里。
大概是將饅頭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向那仇人的尸首。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就這么怔怔地看著那具尸體。
直到他活動了一下嘴巴,吞咽下了嘴里的饅頭,才終于輕聲地說了一句話。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這是往生經里的第一句話,他念給了他的仇人聽。
他要做什么,超度他的仇人嗎,他不知道,他只是念了。
也就是這時,山徑斷崖的旁邊,一只滿是泥土的手扒了上來。
圓遠和尚的殺意瞬間便逼了過去。
可是那只手的主人卻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還是吃力地扒著斷崖的邊緣,一點一點地向上爬著。
等到他完全爬上了懸崖,摔在路邊喘息的時候,圓遠和尚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年紀不大,頭發很長,蓬頭垢面,身上還穿著樹葉編織的衣服。
這個孩子也看到了圓遠和他身邊的尸體,但是他并沒有驚慌,繼續平靜地躺著,疲憊地喘著氣。
圓遠看了看這孩子,又看了看斷崖的下面,云霧很深,起碼有數百丈之高,天知道一個孩童是怎么徒手爬上來的。
同樣的是,他也沒有問什么,只是收回了自己視線,重新坐了下來。
兩人就這么待在一起,一個氣喘不休,一個一言不發。
一直待到天黑,圓遠對著孩子伸出了手里的半個饅頭,問道。
“小施主要吃饅頭嗎?”
孩童的氣息已經平穩了下來,顯然是沒有剛爬上斷崖時那么累了。
他沒有回答圓遠的話,依然面無表情地仰躺在那。
可忽然,他又用一個磕磕絆絆地語氣發出了聲音。
“你先前,念,念得是什么經。可以,也,給我念一遍嗎?”
這模樣,就好像是他很久沒有說話了似的。
經?
圓遠愣了一下,過了半響,他才明白過來,這孩子說的經,大概是指他之前對死人念的那一句往生咒吧。
他笑了,笑得很大聲。
“那叫往生經,是念給鬼魂聽的,你是鬼魂嗎?”
他的笑聲在山谷中回蕩著。
笑聲里,孩童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星河,好久,才輕聲回答道。
“誰······知道呢。”
圓遠的笑聲漸漸停止了下來,可能是覺得這小孩一直那么平靜,他也沒什么好笑的。
仔細地看向那個躺著的孩子,他發現他就真的像是一只孤魂野鬼一樣。
“你叫什么名字。”圓遠問道。
“李,駟。”孩子給了一個簡短的回答。
“我剛殺死了我的最后一個仇人。”圓遠平淡地從身邊的尸體上抽出了他那把戒刀。
一邊用僧衣擦著刀身上的血,他一邊對著這叫做李駟的孩童說道。
“現在我已經不想再殺人了,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你這只小鬼,要跟著嗎?”
山中的風聲嗚嗚作響,就好似鬼哭狼嚎。
躺在地上的李駟側過了臉來,露出了他那雙沒有一點波瀾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
反正,他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那你就跟著吧。”圓遠和尚勾起了自己的嘴角,將戒刀收進了鞘中。
“饅,饅頭。”躺在地上的李駟蠕動了一下嘴唇,對著圓遠的手抬了抬下巴。
“嗯?”圓遠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等他順著李駟目光看到自己手上的饅頭時,才了然地笑了一聲,將饅頭丟給了李駟。
“給你了。”
李駟從地上坐了起來,拿起了饅頭,也不顧上面沾著的血跡和泥土,大口大口地將之吃進了肚子里。
于是那一天晚上,一個賊人踏出了山谷,一個和尚皈依了佛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