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緊緊地牽著薇薇安的手,堅定地望著貝琳達,毫不退縮。
貝琳達沉默著,所有天使都沉默著。
風輕輕地吹。
艾博德攥著拳頭,甚至都有點無所適從了。
巴克小鎮的陽臺上,雪萊還在等著。
牢房里,被堵住了嘴的安德魯絕望地喘息著。
凱瑟琳蜷縮著,抱著膝蓋靜靜地坐著。
棒槌依舊在發呆,還有那一具具的銀月騎士的骸骨。
瓊斯和朵拉依舊在密謀救人。
四個一等天使分散在宅院的四個角落里,李維站在陽臺上靜靜地等著格雷的出現。
北邊的山路上,狼狽的吉恩二世正帶著卡蜜拉逃亡。
獅王都的街頭,露宿的孩童正因為饑餓而說著夢話。
貝希爾公國,依琳正拼了命地擴軍備戰。迪恩在主持著新教會的組建。
大陸的各個角落里,格雷的同情者們還在往貝希爾公國涌來。
“他在逼我們做出決定……”
圣光之中,有一些聲音在議論著。
“一只惡魔違反了我們與地獄之間的協議,他卻要求我們赦免她?”
“我們該如何鑒別她違反協定的動機呢?是因為想要救他,還是因為要完成任務?又或者兩者兼有之?如果兩者兼有,哪一邊又更多呢?”
“他正在打破整個大陸信仰的格局,如果我們做出有利于他的裁決,可以想象,這場風暴將來得更加猛烈。”
“我們正在陷入一個泥潭里。一位巫妖圣騎士帶來了太多的不確定性,哪怕我們認可他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們不一定能應對得了因他而引發的劇變。”
“那我們應該怎么做?終止這場試驗嗎?我們對他的承諾依舊有效,在他的身份暴露之前,我們必須遵守承諾。”
“萬年以來,教廷一直在變質,雖然一直擴張,但它一直被變質。我們對它的溺愛,助長了這種變質。我覺得需要被審視的并不是巫妖圣騎士,而是教廷。”
“溺愛導致變質,難道我們現在赦免魅魔薇薇安,不是另一種溺愛嗎?我們從未赦免過任何一位違反協議的惡魔。”
“不,應該被審視的,不是教廷,也不是巫妖圣騎士。而是我們自己,是圣靈本身。如果我們信念堅定,又有什么能逼迫呢?就好像巫妖圣騎士一樣,我們幾乎沒見過他迷茫。我們需要作出決定的,是是否赦免魅魔薇薇安,可是你們看剛剛談論的,有多少是緊扣這個議題的?我們在彷徨。漫長的歲月,仿佛無止境的失敗,正在讓我們變得彷徨,舉棋不定。沒有了原本的堅決。”
“但我們不得不做更多的考慮。就好像當初我們選擇巫妖成為圣騎士一樣,我們考慮得太少了,結果帶來了今天的局面。”
“我們必須顧及教會的情況。沒錯,我們都知道教會有問題,可我們不可能完全不考慮它。巫妖圣騎士的試驗最終能否成功,能否有所收獲,沒有人知道。但很明顯的,教會力量的削弱正在將我們的影響力帶向低谷。我們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有可能修復。”
“糟糕的是地獄還在虎視眈眈,他們隨時會采取行動。我們赦免薇薇安,支持格雷,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而如果我們拒絕赦免薇薇安……又該怎么把薇薇安從格雷身邊帶走呢?這同樣需要承擔后果。”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為什么你們總是想著會影響這個,會影響那個,卻很少考慮正義本身呢?正義,才是我們的信仰的核心,不是嗎?它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單純地做出一個正義的裁決呢?正如我們一開始對巫妖圣騎士的考慮一樣,我們擔心他暴露身份對我們造成損失,可他并沒有暴露,相反,他非常虔誠,甚至轉化成了圣徒。結果卻把我們帶到更加難堪的處境。我們思考問題的方式,是否本身已經有問題了?今天的結果,是當巫妖圣騎士為了一個孩子的正義拔劍,而我們選擇旁觀的時候就已經注定的。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沒有人可以推卸責任。正如萬年以來我們對教廷所做的,導致了它的異化。”
一下子,所有的聲音都沉默了。
薇薇安輕輕緊了緊格雷的手,小心翼翼地望著格雷,眼眶中漫起了淚光。
格雷側過臉,與她對視著。
微風中,薇薇安臉上綻露了甜甜的笑。甜得好像一個戀愛中的女孩。一直笑,眼淚卻一直不停地流。
天使們還在靜靜地等著。
許久之后,裁決官的聲音終于響起了。
“現在,我們開始投票,贊成赦免魅魔薇薇安,或者反對赦免魅魔薇薇安。”
“反對。”
“反對。”
“贊成。”
“等等,為什么你們都投棄權票?”
“你自己不也是投棄權票嗎?”
“我以為你們會贊成或者反對。”
“要更改投票嗎?”
“不,我不更改。繼續吧。”
“那么,一票贊成,兩票反對。十六票棄權。按照議事規則,決議被否決。”
戴著面具的貝琳達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聲說道:“格雷,很遺憾,你提交的決議被圣靈否決了。現在,我們必須要帶她走。”
薇薇安正要站起來,格雷卻先一步了。他攔到了薇薇安身前,把薇薇安護在身后。
“格雷……”
“對不起,即使是圣靈的決定,我也不能順從。”格雷堅定地站著,望著貝琳達義正辭嚴地說道:“按照騎士誓約,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伙伴,因為救我,而被拘禁。身為騎士,我有義務為此而戰斗。”
那手都已經握到劍柄上了。
艾博德無奈地扶著額。
這應該是意料中的事情吧,死腦筋的巫妖圣騎士,不懂得什么叫妥協。立下的誓言,一定要兌現。
“格雷。”貝琳達輕聲說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無法阻止我們。即使是全盛時期,你也無法對我們構成威脅,何況你現在幾乎沒有魔力。所以,請你讓開。我們不想對一位圣騎士出手,也不想親手為一個正直而善良的騎士添上一個襲擊審判團的罪名。這對你沒有好處。”
“格雷,你沒辦法阻止他們的。放棄吧。”薇薇安哽咽著小聲規勸道:“我已經很開心了,真的。特別特別開心。只要你別忘記我就好。”
“我不只不會忘記你,我還要把你留下。”格雷依舊攔在薇薇安身前,站著不動。
“格雷,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格雷站著不動。
“格雷,不要逼我們。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
格雷依舊一動不動,就好像一尊雕像一樣。
雙方僵持住了。
薇薇安靜靜地站在他身后。
貝琳達輕嘆道:“我們別無選擇,動手吧。”
然而,沒有人動,天使們只是靜靜地懸停在空中。那目光在格雷和貝琳達之間來回。
所有人都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到那氣氛,壓抑得薇薇安都要喘不過氣了。
“你們在等什么!快點結束好嗎?”貝琳達叱喝道。
“我來吧,我會盡量不傷他的。”
終于,有一位天使動了,一步向前。
是艾博德。
望著艾博德,格雷輕聲說道:“我以為神圣陣營之間,只會談論正義與否,沒想到最終是用力量決定。”
“無論是神圣還是黑暗,正義還是邪惡,最終只能靠力量來決定。”
“那神圣信仰跟黑暗信仰,究竟有什么區別?”
“我也不知道。”
這個答案,足以讓天使們羞愧。然而,現實就是如此。
格雷也緩緩抽出了自己的劍:“所以,如果我是一只一萬歲以上的巫妖,事情會變得不同嗎?”
“會。”艾博德伸出手,召喚出了光劍。
“我明白了。特內達斯——!”
早就蹲在角落里與黑貓一起觀望的特內達斯迅速奔到了格雷身旁。
格雷踩著馬鐙,艱難地上了馬。
“格雷……沒有必要。”薇薇安拽著格雷的手。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否則,我就是背棄信仰。”格雷松開了薇薇安的手。
特內達斯緩緩后退,拉開了距離。
“沖鋒——!”
“嘶——!”
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特內達斯如同離鉉的箭一般沖了出去。格雷揚起長劍,奮力朝著艾博德砍去。
大概,格雷從未想過他的劍會指向一位天使吧。
然而,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要殘酷得多。善意能改變一部分人,但改變不了大多數。
艾博德只是稍稍改變了一下身姿,單手一揚,沖鋒就被強行停止了。格雷,連同特內達斯一起被狠狠地甩了出去,在地面上拖行了好一段,直到撞到樹干上,才停止。
一個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詢問。
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看著。
艾博德正要走向薇薇安。
然而,他又站起來了,再次騎上馬。依舊是那樣的沖鋒。艾博德也依舊,只是輕輕一抬手,就將他從馬上掃落。
力量的差距,大到令人絕望,他甚至都近不了艾博德的身。
他還是站起來,騎上馬,繼續沖鋒。一次又一次,不斷重復著。
“這個傻子,是想把身上的骨頭全部弄斷嗎?”黑貓呆呆看著。
“格雷!停下來——!”薇薇安在哭喊著,不斷擦拭著眼淚。
“你到底要試幾次!”艾博德都惱羞成怒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試幾次。我也不知道試幾次……能讓自己不再內疚。”
天使們一個個都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了。這大概是他們經歷過的,最特殊的一次拘捕行動了吧。
腦海中的聲音在反復詢問著他。
“是你們教我的,我所做的,都是你們教我的……”
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來,呼喊著相同的口號。他看上去弱不禁風,卻又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巫妖和骨馬,倔強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終于,在記不清是第幾次被打下馬之后,他掙扎著,抽搐著,卻怎么都站不起來了。只能呆呆地望著天。
滿天星斗。
再怎么堅定的意志,終究也還是要輸給力量。
“格雷——”薇薇安沖到他身邊,緊緊地抱著他。
“我做不下去了!就當我違抗命令,處罰我吧!”艾博德丟掉了手中的光劍,拍打著翅膀頭也不回地離開,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天空中。
天使們都低著頭。
“誰上去把薇薇安拘捕了,他已經不可能再反抗了!”貝琳達呼喊道。
然而,沒有人動,所有的天使都只是靜靜地懸浮著。
“沒聽懂我的命令嗎?”貝琳達呼喊著。
薇薇安緊緊地抱著格雷。
格雷呆呆地望著貝琳達。
“既然你們都不愿意做,那就我來吧。守護律法,是智天使的職責。”貝琳達亮出了光劍,降落到地面上,一步步地朝著格雷走來。
薇薇安緊緊地抱著格雷,瑟瑟發抖,抽泣著。
格雷不斷抽搐著,呆呆地望著貝琳達,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接近,看著她手中的光劍。那意識正在漸漸變得模糊。
腦海中的聲音依舊在詢問:“這也許是你最后的機會了,很快,你就會失去意識。而他們會帶走薇薇安。你是要反抗,還是接受既定的命運?”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價?”格雷終于回應了。
“我是魔主,魔的主人。”
“我知道。”
“但你不需要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你可以用我的力量,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營救你的隊友,包括貫徹你的正義,也包括拯救薇薇安,改變這個世界上所有你所認為的,不公。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本身就是最大的回報。你,愿意嗎?”
“我,愿意。”格雷輕聲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