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耀著白城。
白色墻壁的輝映下,整個城市似乎都沐浴在了一片圣潔的光芒中。人們有序地生活著。
不得不說,“有序”,就在幾年前還只是對一座城市最基本的要求,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一種奢侈了。
在神魔瘋狂介入人類事務的時代里,一座城市想要保持秩序,是極其難的一件事。畢竟他們能整出來的都是一般人類領主解決不了的亂子。白城肯定也有神魔安下的眼線,只不過還沒露頭,不知道在哪里而已。這恐怕還要得益于依琳作為格雷效忠對象的身份。
雖說身為巫妖王的格雷已經失蹤,但依琳依舊跟里奇、瓊斯保持著聯系,這也意味著白城是這兩派勢力最容易投入力量的地方,同時也是神魔勢力介入最困難的地方。
當然,這種平穩能保持多久,就沒人知道了。畢竟貝希爾公國除了白城之外的其他地方已經開始有些動亂。
依琳作為格雷效忠對象的身份,不會一直有用。危機已經在一步步走近,糟糕的大局勢之下,白城不可能獨善其身。
當然,至少現在情況還是不錯的。
雖說征兵的數量已經超過歷史的最高峰,走在大街上到處都能看到往來的士兵,鐵匠鋪的數量也一天比一天多,但人們的生活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除了艾爾文一家。
陽光透過敞開的三個窗戶照耀在地面上,留下點點斑駁。
城堡宴會廳里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桌子,桌子的兩端各自坐著一個人:依琳和艾爾文。
依琳穿著一套淡藍色的長裙,看上去十分樸素。反倒是艾爾文,穿著一套黑色禮服,看上去竟比依琳還要華貴……嗯,這毫無疑問是他父親強行給他套上的。面見領主這么大的事,他那市儈的父親沒有親自守在城堡門口等著已經夠客氣了,怎么可能讓艾爾文穿著便服來呢?
此時此刻,兩人正各自低頭吃著午餐。
依琳看上去淡定自若,就好像平日里的閑暇時光一般,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東西。當然,對她來說,接見一個有潛力的騎士,本來就是一種日常而已。
艾爾文則顯得有些緊張,時不時地抬頭望向依琳,連吃東西的節奏都把握不好。看多了,他竟有些著迷了。
不得不說,依琳確實是漂亮,特別是一頭銀色的長發再加上那種冷艷的氣息。確實會很容易讓男人著迷,剛剛長成的男人也不例外。
漸漸地,艾爾文竟有些沉醉其中了。
“你家里是開鐵匠鋪的?”依琳忽然開口。
“啊?”艾爾文嚇了一跳,連忙答道:“是……是的,有三間鐵匠鋪。”
“三間?”依琳微微抬頭看了艾爾文一眼,接著說道:“那是鐵器商人了,現在白城的鐵匠鋪確實挺多的。大部分主營都是武器。”
“是的,實際上貝希爾公爵大人您是我們家最大的客戶。”猶豫了一下,艾爾文又補充道:“如果拿到訂單的話。有時候我們拿不到訂單,也會做一些其他的,例如以撒王室,或者其他領主的生意。我父親并不總能拿到訂單。”
說著,艾爾文尷尬地笑了笑。
“以前也是做武器生意的嗎?我是說在武器生意還沒那么盛行的時候。”
“以前父親是個鐵匠,我們家世代都是做鐵匠的。這些年武器需求大了,才直接自己開鐵匠鋪的,然后越開越多。”
“武器商人培養自己的孩子當騎士,倒是很合理。這些年武器生意都不錯,所以你父親也有足夠的錢來培養你。”依琳淡淡笑了笑,喝了口湯,接著問道:“所以你們家一直都住在白城,你也是白城長大的,對嗎?”
“是的,我從小在白城長大。”
“那你愿意成為我的騎士,效忠我嗎?”
“咳咳咳咳!”被依琳忽然這么一問,艾爾文直接就嗆到了,睜大了眼睛望向依琳。
空氣似乎一下凝固了,艾爾文漲紅了臉。依琳也不說話,就跟他對視。
雙方就這么僵持上了。
好一會,依琳才擺了擺手,示意站在旁邊的侍女把已經喝完的甜湯撤走,然后輕聲說道:“怎么?我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你參加了選拔,卻不愿意效忠我,成為我的騎士?”
依琳睜大了眼睛。
艾爾文更加尷尬了,只能伸手撓了撓臉,小聲說道:“是……是我父親讓我去的。”
“所以你本意不想去?”
“不是……其實我也想去,我想知道自己跟真正的騎士水準究竟差了多少。一個人苦練太累了。”
“僅此而已?”依琳問。
艾爾文深深吸了口氣,硬著頭皮答道:“是的,真的只是這樣。”
依琳默默地看著艾爾文,看得艾爾文頭皮發麻。
旁邊的侍女又端上來甜品,給艾爾文送上一份之后正準備給依琳也送上一份,依琳卻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
“你想知道自己跟真正的騎士水準究竟差了多少,這說明你接受騎士訓練并不完全是你父親強迫你的。你還是想當一個騎士的。可是……你卻拒絕效忠我,是因為我不值得你效忠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被依琳這么一說,艾爾文一下急了,連忙說道:“您非常值得我效忠,非常值得!但我已經有效忠的對象了,騎士應該遵守誓言,不是嗎?您想必也不會要一個不恪守騎士精神的騎士。”
“你效忠了誰?是哪位幸運的姑娘嗎?”依琳笑了笑。
“不……不是姑娘。準確地說,他甚至不是人類。”壓低了聲音,艾爾文認真地說道:“是巫妖王閣下,我們的銀月騎士團團長。”
聽到這句話,依琳一下呆住了。
艾爾文接著說道:“其實我見過您好幾次,以前,在團長呆在白城的時候,我經常會到城堡里來。跟我們的其他團員一起。想必您一定不記得了。”
說完,艾爾文微笑著望著依琳。
依琳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轉而換上的是失落:“你是銀月騎士團的成員?”
艾爾文認真答道:“是的,我一直謹記自己的身份。即便團長不在了,我也是銀月騎士團的成員。”
“其他孩子還好嗎?”依琳問。
“他們……都很好。但有的已經放棄成為真正騎士的夢想了。不過,他們依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說著,艾爾文笑了笑。
“好的,我明白了。”依琳也跟著笑了笑:“很高興能跟銀月騎士團的成員一起共進午餐。”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
“你拒絕了?”
“嗯。”
小小的房間里,艾爾文面無表情地坐著,目光聚焦在前方空無一物的地面上。
艾爾文的父親巴德則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你你你!你居然拒絕了?我的天!白到手的騎士稱號,你居然不要?瘋了嗎?”
艾爾文的父親都氣得瑟瑟發抖了,那態度簡直可以用咬牙切齒來形容。
然而,艾爾文依舊是那份淡漠的態度,面無表情,甚至可以用雙眼無神來形容。
“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錢,不就是等今天嗎?只要你一點頭,你就是貴族了。我們全家都是貴族了!貴族懂嗎?我們的家族再也不是平民了!”艾爾文的父親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憤怒地嘶吼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你將是整個家族史上獨一無二的人!你的后代或許不會記得他爺爺的名字,但肯定會記得你的名字!我們將擁有自己的家徽,佩戴胸前!然而……我的天!你居然拒絕了?為了能保證你有足夠的金錢踏上騎士之路,在成為騎士之后不讓人瞧不起,我甚至不敢請女傭!每天晚餐都是我做的!我不只要做生意,還要做晚餐!”
“以后可以我做。”艾爾文攤了攤手。
“這是晚餐的問題嗎?這是晚餐的問題嗎?你!”巴德臉都綠掉了:“你現在就給我回去,趁著還沒天黑,跟她說你改變主意了!現在!立即!”
“這不可能。”艾爾文輕描淡寫地答道:“我已經很明確告訴她我只效忠于團長了,所以我現在回去,等于背棄誓約。一個背棄誓約的騎士沒有人會要。”
“你!”這話一說出來,只見巴德身子微微后仰,瞪圓了眼睛。片刻之后,一聲歇斯底里的怒吼響徹了整個西城:“你這個逆子——!”
好吧,響徹西城有點過分了,但也差不多。至少他們家鄰居是聽得很清楚的。不過,他們也習慣了。這兩父子每天不鬧得雞飛狗跳,那才是不正常呢。
入了夜,艾爾文做好晚餐,吃完晚餐,洗完碗,然后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屋頂上望著天空中的繁星。
每天除了訓練,他最喜歡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放空了吧。一個人安靜地呆著,放空腦袋,感受自然的美好。簡簡單單的。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迷茫之中的無可奈何。畢竟,如果他只能為格雷效忠,而格雷又失蹤了,確實會非常地無奈。
誓言本來是一件非常絕對的事情,代表著一定要做到。然而,現實總是有無數的變數,不夠嚴謹的誓言往往會走入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
就好像艾爾文現在所處的狀態一樣。
如果格雷已經宣告死亡,那么他大可以選擇其他的效忠對象,例如格雷的繼承者里奇和瓊斯,又或者格雷原本的效忠對象依琳。然而,并沒有,沒有任何人宣告格雷的死亡,他只是失蹤而已。這樣一來的話,艾爾文除了踏上尋找格雷的征途,似乎沒有什么是應該干的了。
可他甚至不知道應該去哪里找,這就非常糟糕了。
夜風輕輕地吹,晃動著他微微有些翹起的褐色短發。
一只螢火蟲從他的身旁飛過,緩緩地圍著他繞圈。艾爾文的目光被螢火蟲吸引住了,默默地看著,隨著螢火蟲飛舞。
“城里好久都沒出現過螢火蟲了,而且只有一只。”用手撐著屋頂,艾爾文坐了起來,盯著螢火蟲自言自語了起來:“只有一只,你是不是也離群了呢?跟我一樣。又或者,你的伙伴們都沒有按著原來約好的路。別擔心,小家伙,如果錯不在我們,我們至少不需要愧疚,不是嗎?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愧疚了,我們的狀況至少比最糟糕的,好那么一點點。對吧?”
艾爾文伸出了一只手。
螢火蟲緩緩地朝著他飛了過來,落到他的掌心。
一下子,艾爾文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你還有心情跟螢火蟲聊天嗎?”
忽然間一個聲音傳來,艾爾文嚇得連忙回頭。只見一個看上去大概十三四歲的女孩正站在他身后。
金色的卷發,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裙子。
可以看得出來,這裙子原本應該是挺好看的,不過,現在弄臟了。不只裙子有點臟,女孩的臉上也沾滿了灰,就好像剛剛從煙囪里爬出來似的。
“卡迪娜?”艾爾文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女孩,因為兩家的房子其實是一塊建的,連在一起,所以他們只能共享一片屋頂。
“是我,還能是誰?”卡迪娜晃晃悠悠地走到艾爾文身邊坐了下去。
雖然女孩臟兮兮的,好像從煙囪里剛爬出來似的,但那臉龐是精致的。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更是十分討喜。
兩個人并肩坐在屋頂上,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來。
“我聽到你和你父親吵架了。”
“你不是經常聽到嗎?這很正常。”
“這次不一樣,你們吵得比較兇。我還聽到他要把你的盔甲和武器全部都打折出售。”
“嗯,隨便他吧。”
“還有你的戰馬,他也想賣掉。”
“唔……不會的,別聽他胡說。”
“但是我看到他正在去馬廄的路上,他說如果你實在當不了騎士,就應該老老實實當個武器商人。把這些東西都處理掉,可以讓你收心。”
艾爾文嚇得一下站了起來,轉身就要下樓。
正當此時,身后傳來了卡迪娜的笑聲,艾爾文一下頓住了,緩緩回頭。
前一刻看上去還面無表情的卡迪娜已經笑得打顫了:“我就說嘛,你肯定還是在乎的。”
艾爾文有些生氣了:“所以他并沒有去馬廄對嗎?”
卡迪娜笑嘻嘻地答道:“沒有,不過也快了。他讓我來跟你談談,這是你挽救戰馬最后的機會了。”
艾爾文無奈嘆了口氣:“他為什么讓你來?”
“可能是他不想見到你吧。”卡迪娜抿著唇,微笑著說道:“說吧,告訴我一點可以讓他不那么生氣得東西,或者一點許諾。巴德叔叔人挺好的,你不應該這么氣他。至少,你應該讓他有點希望,而不是完全絕望,對嗎?”
說著,卡迪娜眨巴著大眼睛望著艾爾文。
雙方僵持了好一會,艾爾文只能無奈低下頭,輕聲說道:“幫我告訴父親,雖然我不能向貝希爾公爵宣誓效忠,但我可以幫她做事。我沒辦法從她那里獲得領地,但……我能通過幫她做事,讓她承認我作為一名騎士的身份。只要她承認了,整個白城都會承認。我會是個貴族,他會有他想要的家徽,雖然沒有領地,也沒有收入。這樣可以嗎?我明天就去跟貝希爾公爵說,她會同意的,畢竟她現在極缺人手。”
“這么說不就好了嘛?”卡迪娜樂呵呵地站起來,跟艾爾文擦肩而過的時候還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么大個人了,還不懂跟自己的父親好好說話,還要我來幫著說。真是的。”
整整大她六七歲的艾爾文被訓得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一扭頭,卡迪娜已經順著旁邊的梯子爬了下去了。只留下艾爾文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樓頂,望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