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活動八個小時,自卡西尼站建立以來也是少見的長耗時艙外任務,梁敬和江子駕著步行車路過拿破侖坑時專門停了下來,他們計劃途徑這里,順便下來看看,因為黑球就是在這個坑里發現的。
拿破侖地質坑并非一個真正肉眼可見的大坑,它是由低軌上的遙感衛星發現的,多光譜衛星在進行地層掃描時發現了這個坑,被掩埋在四五米深的地下,它產生于四億年前的一次猛烈撞擊,當時人們沒有發現撞擊的罪魁禍首,現在梁敬傾向于認為這個坑就是黑球撞出來的——至少黑球是撞擊者的一部分。
梁敬曾經懷疑黑球是某種機械上的零件,它在撞擊中散落了下來,留在了地表,而真正的大家伙則在更深的地方。
“黑球就是在這兒發現的。”梁敬蹲在挖掘坑的邊緣,指了指坑底,挖掘坑有六七米的深度,像是一只大碗,當初為了挖這個坑地球費了不少力氣,專門調來了藍翔挖掘機空間戰略大隊。
江子跳進坑里,傾斜的坑壁有近四十五度,他跟溜冰似地輕飄飄地滑下去,停在坑底。
江子環顧四周,坑壁是凍土和冰層,土衛六上的泥土與地球礦物完全不同,地球土壤中包含了大多數常量元素和有機質,是環境與生物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泰坦上缺乏生態,也缺乏地球上常見的氧元素和硅元素,所以這里的土壤干燥,板結,沒有絲毫生命力。
江子抬起頭,仰望蹲在大坑邊緣的梁敬,后者的燈光在濃霧中非常顯眼,四面八方都是緩緩上升的坑壁,冰層和土壤像千層餅一樣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顏色,涇渭分明。
“拿破侖坑是個非常優秀非常標準的樣本。”梁敬說,“你看腳底下,每一層凍土都代表著一個地質年代,就像字典一樣,這就是土衛六的歷史書,大自然向來是最誠實最客觀的記錄者,我們翻開這本史冊就能找到過去幾億年這顆衛星發生過什么。”
“這就是地質學家們的工作么?”
“不只是。”
“黑球在什么地方?”江子問。
“四億年前。”梁敬回答,“我之前用大白做過模擬,想撞出這么大的坑,撞擊物比較合理的質量體積應該得有一輛十軸的卡車那么大。”
“可那顆球的質量只有不到三公斤。”江子說,“你的意思是坑里還有其他東西?”
“是的,我是這么懷疑的。”梁敬也從挖掘坑的邊緣一躍而下,順著坑壁滑下來,最后穩穩地停在江子身邊,“黑球有可能是某個東西的一部分,它的主體我們現在還沒挖出來,這玩意的質量很大,所以動能非常大,撞得很深,現在還埋在我們腳底下的某個地方。”
江子想了想。
“外星人的飛船?四億年前出車禍掉在這兒了?那黑球是什么東西?軸承滾珠?”
“天知道。”梁敬說,“想想昨天我們發現的心跳。”
“我知道了!”江子一拳砸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那個心跳聲肯定就是四億年前撞上來的生物,它多半就是某一類在太空中四處游蕩中的生命,發現有星球就撲上來,然后在這里繁衍生息。”
“那這個黑球是什么?”梁敬問。
“那怪物的眼珠子。”江子胡言亂語,他隨意地刨了刨腳下的碎土,“撞上來的時候撞瞎了一只眼睛,眼珠子掉出來了,所以它現在是條獨眼龍!”
梁敬被逗笑了,兩人開始從坑底往回走,彎著腰四足并用。
“哎,梁工,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什么?”梁敬走在前面,扭過頭來。
“我真是太無知了,應該說我們都太無知了,看啥啥不懂,要啥啥不會。”江子走在后頭,“在火星軌道之內的時候,我認為人類是太陽系主宰,那么多空間站,太空電梯,還有環水星軌道太陽能陣列,你要說不牛逼那是假的,但一出了火星軌道,再回頭去看,原來我們再牛逼,也僅僅只是在芝麻綠豆那么丁點大的地方牛逼。”
“我們都有點膨脹啊。”江子接著說,“自以為無所不能,實際上只是果殼里的王者。”
“我可沒膨脹,我以前是一百四十斤,現在也還是一百四十斤。”梁敬說,“要說膨脹也是站長你膨脹了,我聽說你去年是一百五十斤,但今年你已經一百六十斤了,你膨脹了百分之七。”
“哎哎哎誰跟你說我現在一百六十斤?我明明只有一百五十九斤!”
“認知是個圓啊,所以知道得越多,未知也就越多。”梁敬爬上了坑沿,轉過身來拉了江子一把,“站長你是個不可知論者么?”
“你所說的這個不可知論者指的是什么樣的人?”江子握住他的手,用力爬上來。
“這世上永遠有什么東西是我們無法探知的,知識和真理的探求永遠都不可能有止境。”梁敬回答,“無論人類能存續多長時間,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上帝。”
“這個太終極命題了。”江子想了想,“你這個問題和‘我們要往哪里去’有什么區別?不過我剛剛突然想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梁工你不是說認知是個圓或者球么?這個球的體積越大,表面積也就越大,碰到的未知也就越多,那么在廣闊無邊的未知世界里,會不會存在一根針呢?”
梁敬一怔。
“一根針?”
“對,一根針,也就是人類完全不能觸及的東西。”江子解釋,“一旦我們的認知之球膨脹到碰到了它,就會被這根針扎破,人類的認知和世界觀在此刻被完全摧毀。”
“這種事在歷史上并不罕見。”梁敬說,“在過去的幾千年里,我們的世界觀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摧毀和重建中逐漸完善的,我們發現的黑球也好,心跳也罷,就可能是下一次摧毀與重建的開端……在與古神的面對面較量中,單獨的某一個人或許會發瘋,但人類這個群體不會,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堅信知識和真理的探求是永無止境的,但不可能存在某個問題,人類用上無限的精力和時間都無法解決。”
“古神?”江子對這個詞感到好奇。
梁敬拉開步行車的車門,轉過身來指了指頭頂,“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