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有人站在土衛六的地面上抬頭眺望,能看到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火光從天空中劃過。
“哈迪斯”號探礦船從它被設計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這輩子有朝一日還能進大氣層一日游,它誕生于江南造船廠近地軌道組裝廠房,是個土生土長的太空新生代。
在這個年代,“造船”這個詞指代的早已不是水面船舶,而是太空艦船……那些世界著名的造船廠們,江南廠、大連廠、北德文斯克廠、紐波特紐斯廠,造的都是宇宙飛船,地球和火星的軌道上最大的人造建筑群就是造船廠,江南廠在地球和火星軌道上有四千八百名員工,造飛船就像造香腸一樣。
所以“哈迪斯”號的設計結構從未考慮過空氣動力,不具備在大氣層內飛行的能力,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鉆井平臺——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它確實繼承了古早鉆井平臺的外形,擁有一個巨大而平坦的底座,宇宙飛船都這個德行,為了功能犧牲外形,一個個都是奇行種,這個底座實際上是個靈敏的超大型雷達,用于分析游離氫的含量。
史騰要依靠的就是這臺雷達,在他的預想內,如果飛船一頭扎進大氣層內,那百分之百燒得渣都不剩。
但錢學森保佑,他們有個平坦的大底!
所以他們可以打水漂!
土衛六擁有太陽系內最濃厚的大氣,“哈迪斯”號大概是進入泰坦大氣層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人造物體,整整六百多噸的重量,它在短短五分鐘之內就把速度從一百馬赫的速度降到二十馬赫,這是一次自毀式的降落,因為他們的高度實在是太低了,正常情況下登陸土衛六在一千公里以外就該減速了,但他們只有三百公里的余地。
史騰不得不火力全開全力減速,以免飛船以高超音速一頭撞在地表上,他們依靠“哈迪斯”號的船底在大氣層上高速滑行,僅剩的一臺聚變發動機在控制姿態和飛行方向——史騰記得土衛六上曾有人待過,他們留下來的遺跡還在那里,那是全船人唯一生還希望。
如果能找到前人留下來的庇護所,那么他們就有希望堅持下去。
史騰把路徑輸入飛船的電腦,目標直指傳說中的香格里拉平原!
耳膜被尖利的金屬扭曲聲刺得生疼,巨大的“咔吧咔吧”聲從身后傳來,聽上去像是什么東西斷裂了,史騰的嘴角溢出血絲來,他緊緊地咬著牙。
另一個大問題暴露出來了,飛船自身的結構根本就撐不住如此巨大的過載。
史騰把能拋棄的所有部件全部拋棄了,但飛船仍然被完全扯碎,他們在高度下降至兩百公里以內時所遭遇的空氣阻力驟然增大,一瞬間船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帶著船艙內的所有貨物都被氣壓揪著甩了出去,散落在上百公里的高空中,“哈迪斯”探礦船像是被一股大力把自身的皮肉全部扯掉,只剩下骨架在空中裸奔。
唯一堅持著完好無損的是駕駛艙,駕駛艙的牢固程度比其他部分高一個級別,史騰在進入大氣層時就完全封閉了駕駛艙。
雖然駕駛艙能堅持下來。
但乘員們未必能堅持下來。
葛梓已經吐在頭盔里了,好在嘔吐物沒有堵塞呼吸道,減速產生的巨大過載超出人體能忍受的極限,她開始頭暈惡心,然后眼球充血視野發黑,耳膜刺痛,最后渾身上下所有的關節、肌肉、包括脊椎都劇烈疼痛,大腦仿佛即將炸開了,葛梓在意識模糊中隱隱約約聽到其他人在喊話,好像是史騰和劉培茄,男人的體力和抵抗能力果然比女人要強大,葛梓連保持清醒都非常困難,他們還有力氣說話。
“老史……我們還活著么?”
“離死不遠了。”
“這是要去哪兒?”
“香格里拉。”史騰喘著粗氣,他正在鼓腹呼吸,一張老臉憋得通紅。
作為船長,他對“哈迪斯”號已經失去了控制能力,整個人被氣囊包裹在內,連操作桿都摸不到。
現在只能聽天由命,祈禱飛船的電腦能把他們成功帶到目的地。
“香格里拉?”岱岳還能保持清醒。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印象。”史騰回答,“土衛六上曾經是有人來過的,他們在這里建立過居住點。”
“牛逼。”劉培茄說,“能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的都不是凡人。”
“卡……卡……”岱岳說。
“卡西尼站。”史騰被牢牢地綁在座椅上動彈不得,及時套上鐵浮屠是個正確的選擇,如果沒有鐵浮屠,他們可能早就失去意識了,鐵浮屠幫他們扛住了絕大部分壓力。
“它在哪兒?”劉培茄問。
“另一邊。”
“另一邊?”
“這個星球的另一邊!”
劇烈的顫動中又一聲巨大的響聲,緊接著飛船開始打轉,史騰心說不好!
維持住穩定的姿態是成功落地的前提,如果姿態不穩,那么他們百分之百死路一條。
此時聚變發動機力挽狂瀾,它分出一個速度矢量硬生生地止住了飛船打轉的苗頭,把它給扳了回來,高度越低大氣密度越高,土衛六是個長年刮暴風的星球,在狂風中穩住姿態著實不容易。
“哈迪斯”號探礦船在一百公里的高度再次躍升,它利用自己的底部在大氣層中彈跳,這一跳就是一千多公里。
香格里拉平原遠在星球的另一邊,直線距離四千多公里,“哈迪斯”號正在逐漸破碎,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目的地。
“同志們……有什么遺言趁現在,再遲沒機會了。”史騰說,“小梓?木木?卓老大?”
他艱難地扭過頭來,可是沒看到其余的乘員。
“別喊了……”劉培茄也快撐不住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炸了,“他們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呢。”
“你……你幫我喊喊他們。”
“喊個毛啊。”劉培茄說,“我他媽也快掛了。”
“哈迪斯”號與大氣劇烈摩擦正在燃燒,最高溫處可以超過三千攝氏度,在這種溫度下不銹鋼都會直接氣化,駕駛艙內的溫度正在直線上升,如果有人透過舷窗往外望,可以看到飛船的邊緣已經燒得通紅。
飛船隨時都有可能解體,可是葛梓不知道,她已經陷入昏迷,如果“哈迪斯”號在下一秒崩潰,那么她就會被拋飛到幾十公里高的空中,死得無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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