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嶙峋,赤裸著破開淺淺的土層,顯露在外。
這是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山,放眼望去,沒有鳥獸駐足過的痕跡,蒼涼而荒蕪。
踏在石山上,依舊能感受到腳下滾燙的溫度,從騰驤山上遠遠望去,原本嘈亂動蕩的沙場,已徹底淪為一片屠宰所。
千米高的燭鬼高高揚起兩臂,以一個朝圣的姿勢,深深跪拜下去。
火與光從它的體表散開,襲殺著血肉生靈。
玄空瑟縮蜷成一團,動也不敢動。
那光與火猶如活物般,它們繞過了北衛一方的甲士,洶洶涌涌,朝大鄭一方襲殺過去。
無論是堅固的甲胄,還是真炁神通,都無法阻止那火光。
一個接一個,他們被火光吞沒,淹沒在洶涌的光里。
頃刻后,那些死去的人們在火光里,又緩慢站了起來。
如同噩章在死城里制造的那些眷族一般,重新站立起來的火尸,它們被燭鬼賦予了新的生命和形體。
一場新的瘟疫,正在大地上飛速擴散。
隔著重重火光,白術似乎對上了一個人的目光。
六十四面大旗簇擁,旗上分別繪著日、月、風、云、雷、雨、江、河、孔雀、天馬等物,甲士們持著金節、燭籠依次排列,在一群宮廷內官和各色衣著人員的環繞下。
金玉鑲嵌的輦車上,穿著滿翠八團龍的年輕人抬起頭,對上了白術的目光。
隔著遙遠距離與重重火光,兩人的面目在彼此眼中,都只是依稀。
白術與他的目光一觸及分,兩人都偏開視線。
“他叫衛燾,是北衛的五皇子。”
身后有聲音傳開,那個落單的炬龍衛從地上爬起,開口道:
“衛燾與陸羽生,都是北衛此番的主帥,你若是能生擒衛燾,鄭王和謝家,都少不了一個萬戶侯的位置。”
“重重大軍阻絕。”白術搖頭:“我哪有那本事。”
“衛燾與太子不合,奪嫡位時,衛燾的雙腿,便是被太子親手斬下來的。”
她走到白術邊上,自顧自開口道:
“北衛國勢動蕩,若不是有妙嚴在,恐怕你們的兵鋒,真能指向大京。”
“你們?”
白術挑挑眉,他打量了下旁邊的人影。
那是炬龍衛特制的甲胄,以血鋼為母材,篆刻的秘文符箓,也是王室的秘傳,難以被仿制。
“儒家曾經雖闊過,但現在也破敗了,放眼偌大天下,卻連一個六境人仙都沒有。”
白術指了指腳下的騰驤山,道:
“施主說春秋學宮的人在此,敢問,是杜紹之親臨了?”
“沒有。”
“沒有?”白術望著那片蔓延不休的火海,搖搖頭:“當代儒門的道統之主,都不過是五境修為,他不來,誰能制住那頭怪物?”
然須和陸羽生等不知所蹤,本該出現的五境修士,都紛紛不見了行蹤。
勉強拼死光陰晝的地官也是受創不輕,幾乎垂死,無力再出手。
一人可敵萬軍,在無有同境制約的情形下,一尊五境修士,足以左右一場戰局的勝負了。
眼下的燭鬼,可比尋常五境,更來得詭異可怖。
人數的多寡,在五境修士的面前,早已沒有用處。
單是四境金剛,便已徹底打通天地之橋,自成人身小天地,再無懼損耗。
更逞論,是號稱打通玄命之藏的五境大修。
“你助玄空一回,我拉你一把,彼此兩不相欠,這很公平。”
白術后退幾步,道:
“既然杜紹之不在,小僧也不想探尋施主執意來此的用意了,時機緊迫,不單是燭鬼,北禪宗的僧人,恐怕也在過來的路上,我等,便就此別過吧。”
“儒門雖沒有人仙,但畢竟出過兩尊圣人。”
她繼續開口:“夫子立道統,宣文君開學宮,儒門已四百年沒有出過人仙了,而各國的學宮卻能矗立不倒,靠的可不是兩位圣人的面皮。”
“就算真有后手。”白術回身:“他們為何要幫大鄭?”
“黑魔惡濁,本是不該存世的。”那聲音帶著不加掩飾的厭惡:“他們既然自詡為天下立法度,就不可能坐視不管。”
“為何來騰驤山?”白術靜了片刻,又問道。
“這里很高,能看到很多東西。”
“真是無趣的理由。”
白術遲疑了片刻,終還是留在了騰驤山。
“那就看一看,這些儒家的人……”
他抬手斬出數道寒光,將頭頂的惡云劈碎,面容平靜:
“到底有什么手段!”
火勢洶洶,過了半盞茶,從燭鬼體表綻放的光與熱,已逐漸逼近了騰驤山,一部分山石在高溫下熔化成灰水,而另一部分,則長出了牙齒和嘴唇,它們在地上彈跳滾動,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詛咒和喝罵。
“來了。”
在玄空死死捂住眼睛,心肝膽戰的時候,他聽見白術輕聲開口。
土撥鼠瑟縮抬起眼,卻看見遠處的青天,突然崩開了一角!
烏篷的小木船緩緩從青天游出,在船首,站著十數個高冠博帶,大袖蹁躚的儒門修士。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形態不一,容貌也不一。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白發蒼蒼,連脊背都佝僂的老儒生高聲開口,聲裂層云。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陽。”
隨著老儒生的開口,烏篷小船上的眾多儒士,也紛紛喝道: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陽!”
一方虛幻天地陡然躍上高空,它輕輕一震,便現出日、月、星辰、草木等異象,有四時變幻,有風雨陰晴。
無論是大鄭的殘士,還是北衛等人,都被這一幕狠狠震住。
鳥獸聲,風雨聲,山水聲,詩書聲,禮樂聲……種種鮮活靈動的聲音四下傳開,把瘋癲的尖叫和厲笑聲,都一時壓了下去。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騰驤山巔,白術拊掌贊嘆,旁邊那個被他救下的炬龍衛,卻是用古怪目光打量著微笑的僧人。
“封!”
在烏篷木船上,最后一剎那,老儒生拋出袖袍里的小琉璃珠,駢指低喝。
虛幻天地悠悠一轉,便匯入圓潤小珠里,萬丈的浩然正氣充塞虛空,朝下重重墜落!
而光中,千米高的燭鬼抬起枯掌,以緩慢的姿態,迎上當頭墜落的小琉璃珠。
轟!!!
虛空瞬間蕩起千萬條漣漪,比燭鬼身上更璀璨的光焰一閃即逝,長空浩蕩蕩破裂開。
地表在頃刻間,就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