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空曠的帳中，除大都督然須之外，此刻竟又多出三個身影。
白術甫一踏進帳中，便被三人正中那個灰衣布袍的男子吸引了全部注意。
“師，師叔？”
他一襲灰衫，赫然是難得的洗刷干凈，不沾染油污，視野再一轉，那雙往常油膩膩的大手，指甲竟也破天荒的修剪工整。
頭……
不，他已經沒有頭發了。
常年油膩的長發被統統修建了干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且亮堂堂的大光頭。
腰間佩玉，腳下踩著一雙顯然是新制的芒鞋，湊近去，甚至隱隱有熏香的味道從男子身上飄來。
“師叔……”
白術喃喃自語：“你別是被鬼上身了吧？”
無晦……
灰衣布袍的男子，赫然是汾陰城中初識，護送自己橫渡桐江，前往豐山寺的無晦！
只是現下……
白術怎么看，都無法從這個長身玉立，眼如春水的灰衣僧人身上，看出當年那個邋遢和尚的影子。
這就是女大十八變？
佛祖誠不欺我。
“滾。”無晦轉過腦袋，一字一句溫聲開口。
“師叔你怎么過來了？”白術向后躲了幾步，逃過無晦摸向自己腦袋的大手：“你頭發怎么沒了？”
“他娘的，時運不濟，前番下山遇到個狠茬子。”
無晦倒抽一口涼氣，面色訕訕：
“佛爺一身行頭全他娘的沒了，為了避災，只得改容換貌，鐵蛋我實話不瞞你，如果不是半路遇見寺里弟兄，明年你只怕要來給我上香了。”
“師叔，給我點面子。”白術嘴角一抽：“現在別叫我鐵蛋，我叫白術！”
“誰能把你打成那樣？”
見無晦現今的模樣，白術又不免有些好奇。
無晦是金剛三重的修為，精通藥石醫理，是天下有名的用藥圣手，又兼出身圣地，無論神通、底蘊，都是上上之選。
縱是現在的白術，也沒有自信能拿下他。
金剛三重，已是凝萬化一的境界。
以上古道門的說法，便是收束命數，初步邁入道一的門檻。
金剛三重若再進一步，便是破入武道第五境，成為宰執天下，站在山巔的大修士！
“一個女菩薩。”
“哈？”
“我在鄴都玩耍，一時孟浪，不巧沖撞了女菩薩的車架，把她幾個婢女驚得掉進湖里。”
無晦苦著臉，無奈攤開手：
“我一生清譽，也不知被哪個王八羔子潑臟水，搞得我像是流連風月，胡作非為的酒肉花和尚。”
“可你本來就是。”白術插嘴。
“滾！”
無晦扯了扯嘴角：“我還沒賠罪，那女菩薩就拿劍砍我，絲毫不顧及情分。”
“情分，啥情分？”
無晦斜著眼睛，朝大都督然須的方向努努嘴，白術霎時心領神會。
北衛小公主，那個被然須當做子嗣，養在鄴都的衛人。
說起來，自己與她倒也有過數面之緣。
在燭鬼肆虐萬軍的時分，自己還曾順路救下過她的化身，然須也似乎有意，讓兩人結個姻緣，只是被雙方都否決了。
自那之后，戰事緊迫，白術也鮮見那個穿著赤色甲胄的身影。
“她好看嗎？”突然，白術鬼使神差問了句。
北衛小公主的面容覆在甲胄里，一直以來，自己似乎都沒見過面甲下的真切容貌。
“關你屁事？”無晦斜了白術一眼：“你一個賊和尚，還惦記天鵝肉？”
“……我就是好奇。”
在白術與無晦故人相見時，另外兩個僧人，則是面皮不自然，隱隱透著些古怪。
那是兩個老僧，皆是白眉如霜，額上皺紋橫生，一派老態隆鐘之相。
“真是無明？”腕上系著獅子珠的老僧抬起蒼老的眼，用心音詢問一側的然須。
“然慶師弟，你當年不知被他打過幾回了，怎么，人就在眼前，還看不出來？”
然須端坐在椅上，輕吹茶面，一派波瀾不驚。
系著獅子珠的老僧然慶面皮抽搐，忽得住了嘴。
“一模一樣，這天下竟有這樣的事情嗎？”
另一位白眉老僧然法搖搖頭，聲音渾濁，感慨萬千。
“方丈同我說時，我還很是不信，只覺得輪回轉生一說，在這小世界太過荒謬無當了，誰能料想……”
誰能料想，那個昔年威震天下，幾乎一統佛脈氣數的大禪主，在死去多年后，竟活生生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看著那張臉，然須雙手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金龍禪杖。
“天佑我金剛寺！”
良久，他雙手合十，沉重嘆息一聲。
“天佑我金剛寺！”
然須和然慶對視一眼，也出聲附和。
“因緣果報，俱是一飲一啄間！”
老僧然法再難抑制心胸，不再以心音開口，他兀自高聲大笑，兩眼也閃動淚光，把天地都震得隆隆：
“佛祖誠不欺我！”
白術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笑震得一驚，他回過頭，卻見兩位老僧臉上俱是無盡歡喜，像即將餓斃的野人見到熟肉，幾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剝。
“這……”
“專門為你來的。”無晦拍拍白術的肩：“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但你證就金剛，似乎驗證了他們的一個許久以來的猜想。
整座金剛寺，都在等你！”
“白術！”
腕上系著獅子珠的老僧吐氣開口，聲發大雷：
“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如何是此性？”
白術微微一怔，但還是開口道：“五蘊四大。”
“此猶是壞，如何是此性？”
“四大五蘊。”
“是個好賊子！”
系獅子珠的老僧不怒不喜，猛然暴喝一聲，單手朝白術面目抓去。
空氣被瞬間抓成混沌的氣團，虛空都發出刺耳的尖嘯聲響，無窮盡的煞氣鋪面而來，轟轟隆隆，在白術元神里，似乎真有一頭怒龍從深邃潛淵突兀暴起，狠狠撕咬過來。
在萬分之一個剎那！！！
上上下下，四面八方，一切有可能發生的變數，一切虛空瑣碎的方位，都被老僧一爪牢牢牢牢握在掌中。
刺骨的真切殺意彌散長空之中，巨大的音波震動無窮元炁，好似群雷震爆。
探龍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