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靜了剎那。
華衣高冠的公子們面面相覷,都默契沒有開口,就連無明也一時沉默,久久沒有出聲。
遠遠,燕荻慵懶抱著手,不置可否眨眨眼。這個明媚的女人輕輕笑了起來,她唇角揚起一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饒有興致地投向滿座衣冠中,那個沉默的,小小的身影。
她兩手在衣袖下緊張地攥成小拳頭,指尖有些發顫,像是隨時都會逃走,但卻還是固執仰起臉,迎著所有沉默或譏嘲的目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誰都沒有說話。
一切都像失去了聲音的模樣。
在漫長的寂靜無聲中,終于,有人輕輕搖了搖頭……
無明茫然地打量了她幾眼,又沉默搖頭,退后了幾步。
他微微皺著眉,眼底露出思索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似是在心底悄悄肯定了。
“這位施主想必是記差了。”謝梵鏡聽見他歉然開口:“貧僧與施主素味平生,想必是沒有見過的……”
有笑聲,開始響了起來。
漸漸地,越來越高,越來也越大。
滿座的世家公子和女人們都哄笑了起來,他們是太州城里,是江南三郡里最杰出的年輕貴胄。今日的清涼宮里,更是咸集了所有高貴的世家公子,可謂是高朋滿座,勝友如云。
但沒等他們與無明繼續攀談,這場集會,這場俊采星馳般的集會,竟被一個莫名其妙,不知從哪冒出來,也沒有絲毫世家風儀的女孩,給突然插話了。
她身上沒有名貴的熏香,沒有隨侍的仆僮,衣飾粗糙,儀態也不合世家的風儀。一個連食器飲器次序都不懂的鄉人,一個連侍食者都不知的蠢材,一個在樂舞時,居然惶然不知所措的俗夫!
這讓向來驕慢,自詡身份和門第尊貴的年輕人們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被一個下人,被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被一個賤庶!
“大雅之席,我倒不是想出苛責的言語。”有人低聲笑了起來:“只是燕兄,你也太過無禮了啊,今日清涼宮的集會,難道是什么人都能來的嗎?你不看門第也就罷了,但我要問了,難道是不知禮的仆僮,也可與堂而皇之的與我等共列一席?還在此大放厥詞?”
“可謂是極無趣了。”
“今日興致大掃。”
“這張入門的柬帖真是易得啊。”有人譏嘲了一句:“不知燕兄你出賣這些柬貼,到底是換來了幾個銅錙?可夠彌補你去年修筑盈虛臺的花費了?”
又是滿堂的大笑。
笑聲亂哄哄的,在這些嘲弄或滿是惡意的笑聲中,謝梵鏡死死揪著粗糙的,露出了幾根線頭的衣袖,頭頂素簡的小木釵一晃一晃。
她不怕這些人的笑話,也不怕那些要把她踐踏進泥里的眼神。小嫣姐姐說過的,有些話如果不去問就永遠沒有答案,自己也會后悔的。
她不在乎這些人,也不在乎他們都在笑自己,她來這里的時候,只是為了問一句話,為了得到一個答案。
“我們真的見過的。”在滿堂的哄笑聲中,她依舊死死揪著衣角,一動不動,只是不依不饒看著他,然后倔強笑了起來:
“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明明是見過的……
明明,你還捏過我的臉,說我是很能吃的小蟲子。
是你救了我,是你把我帶走的,我能活下來,難道不是因為你嗎?
明明……
“止住了!”羞怒的冷喝聲突然響起,把笑聲也壓得一停,作為開宴者的燕令沉著臉,眼底神色萬分不善。
賓客的事宜他都是讓幾個管事商議,可沒想到,那幾個狗才居然鬧出這樁潑天笑話來,讓他顏面盡失!
“你是誰領進來的?”他怒目轉向謝梵鏡。
“我……”
“給她幾個錢,扔出門去,再將管事的人都鞭上三百鞭!”燕令并不理會,只是招手喚來早早侍立的金甲武士:“快些!”
“我不是要錢的。”謝梵鏡閃身,躲過武士們捉來的手。
“那你要什么?”燕令冷笑了起來。
“我……”看著那個沉默皺眉的年輕僧人,謝梵鏡終于低下頭,聲音很輕地響起:“我真的認識他……”
嘲弄的笑聲愈來愈大,在這場鬧劇中,燕令終于惱怒了,而金甲武士在他的示意下,也拔出了長刃。
“等等。”
在刀芒下斬的剎那,一只手輕輕托住了凄絕的寒光,武士們驚異了剎那,但也不愿得罪這位被自家主人宴請的貴客,連忙紛紛收刃歸鞘。
“我,貧僧……”無明收回手,迎著諸多的目光,他絞盡腦汁,干巴巴地說明了幾句:“貧僧的確認識這位施主,她,她是寺里的香客,是無氿,不,她是無仉師兄家人的舊識……”
“那剛才怎沒想起?”女人笑。
“慚愧,貧僧竟一時忘事了。”
“那這位香客,這位無仉大師家人的舊識……”燕荻促狹笑道:“名姓又如何?出身何方寶地,又是如何跟無仉大師家人結緣吧?”
在無明的窘迫中,眾人都會意輕笑了起來。并不難猜,這兩人之間實則并無瓜葛,只是無明為了讓她不至于太過難堪,才牽強附會了如此聯系。
“大師扯謊的樣子真是可愛。”燕荻目光戲謔:“我還是第一次,見出家人扯謊呢。”
她朝有些無措的無明傳音了一句,然后自顧自走上廊橋,身影很快沒入五色迷離的燈火中。
收到傳音的無明楞了楞,面上也罕見凝重些許,他先朝周圍的世家公子們合十告退,在追上燕荻之前,眼角余光卻偶然一滯,凝在了那個沉默的女孩身上。
“……姑娘今天的釵子很別致,樣式也很漂亮……”結結巴巴的傳音響起,無明看出了她心里的難過,但他并不怎么擅長去安慰女孩子,于是連語句都有些文不對題。
“你真不記得我了嗎?”
“貧僧與施主之間……”無明猶豫了剎那,最終還是如實回答:“的確是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嗎?
來不及想更多了,僧人已急步走遠,謝梵鏡呆呆低下頭,然后自嘲笑了起來。
人群漸次散開,燕令見到了無明隱隱的維護后,也懶得再出面,不想得罪。于是金甲武士們也一個個退開,重新退進園子里。
空蕩蕩的一片。
在昏昏的燈燭中,她一個人低著頭,默默坐了下來。
長亭如雪。
不知過了多久,遲來的張嫣提著裙角,憤憤跑過來,她剛才在另一處隱隱聽說這邊水閣里的事,但等趕過來的時候,也已經遲了。
昏昏一片,仆僮們把懸掛在檐上的彩燈都撤去,黑暗中的水閣里,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低著頭,默默坐在漆金的長案后。
“小謝?”張嫣心里有些難過:“是你嗎?”
似乎是她的聲音驚醒了靜謐,黑暗中,那個身影顫了顫,然后衣袖輕輕動了起來。
“是小嫣姐姐嗎?你來得好晚啊,我都快睡著啦。”
謝梵鏡抬起腦袋,她看著張嫣,揉著眼睛呆呆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們回去吧……”
廊橋上。
無明和燕荻兩人并肩行在一處。
“不知是燕家哪位長輩要見我?”無明開口:“是何有要事?”
“見面就知道了。”燕荻慢悠悠應了句,她在幾步后又突然轉身,那雙明媚的眸子里滿是戲謔和好奇。
“喂。”她開口:“你與那個穿紅衣,似乎是叫謝秋的人,是有私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