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正月初一,這是個喜慶的日子,東京士民,喜迎新歲,小民雖貧,亦潔新衣,只是朝廷禁酒肅市,城里城外,少了許多樂趣。不過,終究是新年,百姓們都盼著有個新氣象。
于大漢朝廷而言,邁入新年,翻開新的一個篇章,首先便是太子的冊封大典。崇元殿中,皆結彩帶,殿庭立法駕儀仗,四角有“鎮殿將軍”并殿前諸軍健兒士服立班,文武百官皆冠冕朝服,又有諸州節度、進奏吏、外使觀禮......
一切看起來有模有樣的,實則不倫不類,有種沐猴而冠的感覺,禮樂崩壞那么久,大漢朝臣的“素質”也就那樣,大家覺得好,自娛即可。
典禮由太常卿張昭主持,典儀雖經簡化,但仍舊持續了不短的時間,所幸一切順利。然后劉知遠抗不住了,乾祐元年的第一場大朝會,都沒能順利進行。劉知遠的身體實在有些扛不住,太子的冊封典禮,幾乎都是硬撐下來的。其顫著身體,被內侍攙回后宮的情形,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于大漢朝而言,新年第一日,便增添了不少隱憂,某些不好的征兆,多少事朝臣們心中難安。
萬歲殿前,劉承祐并一干大臣靜候于此,他面色嚴肅,臉上不見儲君之位到手的喜悅。邊上的大臣們,面上則皆顯憂色,忍不住竊竊私語,表示對劉知遠的擔憂。
“爾等身為宰臣閣僚,當為朝臣表率,于殿前竊竊私議,左顧彷徨,擾亂人心,成何體統!”突然地,楊邠站到前列,對眾臣呵斥道。
劉承祐眉頭稍蹙,斜了楊邠一眼,見他那一臉正態,強勢無比。淡淡地收回目光。
不過楊邠這一番呵斥,倒反惹得眾臣不虞,誰還不是朝廷大員,由得你楊邠如此猖狂?
蘇逢吉當即出言懟道:“我等為人臣者,盡忠于君上,官家不豫,我等心憂,有何不對?”
隨即掃了一圈群僚,又以一種譏諷的語氣說:“某人驕慢,于殿下大聲呵斥,又成何體統。”
只可惜,沒能得到響應,都聰明著,硬頂楊邠,有蘇逢吉一人足矣。
“你放肆!”楊邠則被氣的不輕。
“你放肆!”蘇逢吉兩眼一瞪,朝劉承祐拱著手,盯著楊邠:“太子殿下都沒說話,你楊樞相雖然位高權重,卻也太不知上下尊卑了吧!”
蘇逢吉直接披出劉承祐這張虎皮,有點小人得志的樣。這個蘇逢吉,若用來懟楊邠,卻是個不錯的選擇。
楊邠張了張嘴,下意識地瞧向劉承祐,只能瞧到他那張平靜如水的帥氣的側臉。
“二位相公,都少說兩句吧。”這個時候,蘇禹珪站出來,再度當著老好人,和稀泥。
這個時候,李氏走了出來,一身盛裝還未卸下,神色莊重掃了殿前一圈,鳳目之中,威嚴畢露:“何故喧鬧?”
“臣等無狀!”一干人趕緊請罪。
“爾等身為公卿,肩負軍國大事,且退去,處理國務,撫定人心!”李氏淡淡地吩咐著。
此言落,眾臣相顧,蘇逢吉主動上前,低著頭恭敬問道:“皇后娘娘,不知官家圣體情況如何?臣等請求謁見。”
“有小恙,無大礙!官家需靜養調理,暫無心接見,晚些時日聽政。”李氏直接道:“官家有詔,養病期間,由太子監國。眾卿各歸其職,協助太子,維持朝政運轉,善理國事!”
“是!”
“臣等必竭力輔佐太子殿下!”
李氏都這么說了,眾臣只能退下,他們還不敢強闖。至于安撫人心,這些朝臣自己都還需要人安撫了。
劉承祐被李氏叫住,留了下來。但對面對兒子的時候,李氏神宇間的剛強褪去了,露出了一抹疲態,帶有少許的憂慮。
“娘親,父親他......”劉承祐小聲地問。
李氏朝劉承祐露出點勉強的笑容,上前,輕柔地給他順了下那明黃的袞龍袍,叮囑道:“汝父不豫,既為太子,當善理國政,為君父分憂解難。時下國勢頻蹙,輿情不安,對朝臣,多加和協,不要太剛硬,世事人情,沒有那么簡單的。”
“至于官家這兒,自有我照顧,你勿多掛礙......”
聽完李氏的叮嚀,劉承祐本就平靜的心情,更加平靜了。恭敬地朝他行了個禮:“兒臣告退。”
“去吧!”
待劉承祐離去后,李氏臉上的慈色又收斂起來,召來殿前侍候著的幾名內侍并幼弟李業,冷厲而嚴肅地吩咐著:“知會下去,對于官家的病情,宮中但有謠傳議論者,嚴懲不貸!”
“殿下!”
以太子的身份踏入樞密院,自是又有一番新的感受,畢竟是半君之尊,樞密院臣僚們態度,也越發恭敬,尤其在耳聞皇帝身體抱恙的情況下。面對一院恭禮,劉承祐一如往常,只是淡定地讓他們歸其職,勞其事。
“關中可有最新消息傳來?”劉承祐直接尋到郭威,問道。
郭威拿起一張軍報,遞與劉承祐:“這是最新的戰報,寒冬漸去,蜀將李廷珪出子午谷,為趙匡贊率軍阻于子午鎮,已遏敵勢。不過據聞,蜀軍這個冬季在興元府儲備了大量糧械,此番,恐怕是真存著一口吞下京兆、鳳翔的心思了!”
“那還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胃口!”劉承祐一撫案,冷冷地說。
“鳳翔那邊什么情況?”
聞問,郭威吸了口氣,神情徹底嚴肅起來:“蜀軍秦、鳳兩路而來,對鳳翔完全處于夾擊之勢,但只要守住陳倉,蜀軍尚不足為懼。然,唯恐鳳翔節度侯益,京中必有其耳目,既知朝廷疑之,只恐其心懷疑忌,倘其自甘墮落,投誠孟蜀,引蜀軍入鳳翔,關中形勢,可就徹底崩壞了!”
對于這些形勢,劉承祐心里實則早就有些譜,但聞其言,仍舊不免倒抽一口涼氣:“還真是投鼠忌器啊!”
“鳳翔絕對不容有失!”劉承祐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
起身,走到院房中央掛著的一副軍事地圖前,上邊標注著關中諸州此時的形勢,包括蜀軍的進兵路線。劉承祐的目光,則死死盯著如今大漢版圖中的最西域。少了秦、鳳、階、成四州,鳳翔孤凸其外,直面蜀軍兵鋒,還真有種飄搖之感。
而此時的大漢關中,面對孟蜀的侵擾,可比當年曹魏面對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情況要嚴峻得多.畢竟隴西已盡在敵手,蜀軍只需再拿下鳳翔,那么便可順渭東進,配合子午之軍夾擊京兆。
并且,眼下為大漢守備陳倉的,可不是郝昭。
“殿下,侯益乃累朝老將,雖因疑忌,茍有異舉,但觀其前后反應,若說其當真欲降孟蜀,恐怕也不見得。”劉承祐思慮間,郭威開始說道。
“郭樞密直抒見解便是!”劉承祐目光仍舊沒有挪開地圖。
郭威則繼續說:“侯益若真心欲降,只怕早引蜀軍東進了,絕不會有此前拒蜀軍的動作。況且,他已是花甲之年,在國朝位至極臣,離鄉背井,舍大國而去蜀這偏狹小國,有何益處,‘蹄涔畢竟難容尺鯉’。尋根究底,還是還是侯益對朝廷抱有戒心,只需朝廷遣使慰之,推誠以告,想來他也是不欲反的。”
聞言,劉承祐譏誚著說:“請降孟蜀,遣屬吏攜兵籍、糧冊西往,這總是事實吧!如此行舉,反心昭然,樞密不必為其說話。”
這段時間以來,漢廷的重心便放在關中的局勢上,特別是鳳翔那邊,節度使侯益做的那些小動作,也都陸續傳來。又或者,他就是故意讓朝廷偵得,攜以自重。
聽劉承祐這么說,感其強硬態度,郭威心中微嘆,還是太年輕了,拱手,正欲再說。卻見劉承祐一揚手:“即便如此,孤仍欲包容之,上奏官家,賜其丹書鐵券,加其官,進其爵,樞密覺得如何?”
聞言,郭威反倒愣住了,注意到劉承祐冷硬的面龐,不由一禮拜:“殿下胸襟開闊,令臣佩服!”
“孤這便安排人去鳳翔,告訴侯益,朝廷愿與其推心置腹,就看他是否愿意接受這善意了!”劉承祐講。
郭威眉色一松,卻是很有底氣地應道:“只要侯益不太過昏聵,自然知曉如何選擇!”
那副篤定的模樣,倒像收了人賄賂一般。
“出兵之事,還沒議定嗎?”劉承祐問道。
出兵關中,已議了十來日,不過以此前蜀軍未有實質的出擊動作,漢廷這邊進度,則慢了些。
郭威臉色間也流露出些許不忿:“擬出兵禁兵五千,自廳直及東西班兩軍抽調,不過這主將人選,仍待議。”
“侍衛司這么多將領,難道還找不出一個可用之人嗎?再拖下去,蜀兵要兵臨長安了!”劉承祐胸中的怒火騰地一下上來了。
事實上,劉承祐也有所耳聞,還是將相相爭的緣故。史宏肇想用他的人,楊邠......楊邠竟然敢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入禁軍中!
面對劉承祐的怒火,郭威略嘆一口氣。
“明日,召集文武,群推軍將,務必將人選定下!”劉承祐吩咐了句。
此事提過,雙手插著腰,劉承祐又盯著西陲看了一會兒,突然道:“制下彰義軍節度使史匡懿,讓他領涇原之軍南下隴州,從側翼威脅何重建軍,策應鳳翔!”
郭威聞言,也跟著研究了一下,望向劉承祐:“此策可!”
“以殿下之意,涇原之軍南下,恐怕不只是威脅蜀軍吧!”郭威又說。
劉承祐握了握拳,冷聲道:“若無兵勢相凌,孤只恐侯益也難與朝廷坦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