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唉......”
寒夜深沉,楊府后堂,燈燭通明,楊邠背著手,在堂間徘徊不定,表情沉凝,唉聲嘆氣。涼風中搖擺不定的燭火,仿佛映照著他此刻的心情。
觀其堂間布置,清素簡樸,沒有一點奢華之象。有一說一,如今大漢的宰臣們,若論清儉,無人能出楊邠之右。
“父親,您何故如此憂慮?”其長子楊廷侃在旁忍不住問道。
前面提過,大漢的朝臣們,就沒有真正干凈的。似蘇逢吉,好斂財,貪污受賄,前番秉政,竟敢肆無忌憚地賣官鬻爵,雖然已經收斂的許多,但其貪瀆的行為卻從沒停止過。
楊邠雖不好置財貨,但他的私心也不淺。三個兒子,長子廷侃在為吏部主事,有考功司的職事;次子廷偉為內殿直指揮;三子廷倚在大理寺當治獄官。
為三個兒子謀取職司,卻是沒有怎么收斂,這也算是“人之常情”,旁人縱有非議,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家從龍建功,不也為了蔭庇子孫嗎。但是,楊邠在朝廷中安插的,可不止三個兒子,其親戚、好友、故舊、鄉人,或在京當職,或出為州縣吏,“楊系”勢力,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很龐大。
有人統計過,在大漢建國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經楊邠手親自提拔的楊氏親故,便有三十余人......這般行為,縱使其再有能力,再有功勞,劉承祐又豈能不忌憚、厭惡。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楊邠站在劉承祐對立面,才是劉承祐最恨他的地方。
楊邠心情明顯煩悶,聽著長子的問話,只斜了他一眼,擺出一張臭臉,冷冷地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楊邠的家教很嚴,幾個兒子對他很是畏懼。見老父那張冷臉,楊廷侃不禁縮了下脖子,閉嘴一會兒,仍舊忍不住小聲問:“您是在擔心官家的身體?”
聞言,楊邠臉色難看了幾分,不過沒有接話。
自開年以來,好幾日了,劉知遠一直未現身理政,只自內廷時不時地傳出詔旨,偶爾接見一下宰臣。以太子監國,然后楊邠的日子,用艱難來形容或許有些過,但終究不順。朝政事務,許多經他手的處置決議,劉承祐都覺欠妥當。一來二去,矛盾更深。至今日,當著幾名宰臣的面,楊邠怒而對劉承祐說:“國家大事,自有臣等處置,殿下無需多言!”
把劉承祐給氣得,會后直接掀了桌案。
“還是擔心太子殿下那邊......”楊廷侃的聲音更小了。
這回楊邠的反應大了些,一拍桌子,冷冷地發泄著怨氣:“監國這才幾日,便把令來行,不把我等宰臣放在眼里。這還只是太子,若讓他當了皇帝,還有我楊家的活路?”
楊邠的話,明顯把楊廷侃嚇了一跳,下意識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想到這是自家內堂,這才稍稍放松。但見楊邠那橫眉怒目樣子,謹慎地說道:“當不至于此吧。父親是不是太過緊張了?”
“父親乃大漢樞相,秉執軍政,是國家元臣,勞苦功高,太子殿下只會更加倚仗才是。”
幾乎指著長子的鼻子,楊邠罵了句:“愚蠢!若照你這無知想法,異日我楊家被滅門了,都不冤!”
“父親消消氣。”大概也是被訓習慣了,楊廷侃臉上不敢有絲毫不愉,上前扶著楊邠坐下,說:“兒觀太子殿下雖則嚴重,卻并非不明理之人。謙恭孝順,也是為朝野所稱道的......”
“哼。”聞其言,楊邠哼唧一聲,嘴角浮現出一絲譏諷:“隋煬帝繼位以前,不也是矯情飾行,勾釣虛名。爾等不知,我卻清楚,這太子本是個天性涼薄之人!等著吧,日后他若當了皇帝,別說我們這些外臣,就算是他那些親戚,兄弟、叔父、舅舅,你看有幾人能得善終!”
瞟著楊邠,楊廷侃欲言又止,總覺得老父有點偏激了。想了想,提醒道:“現在,連坊里都在流傳,太子殿下有唐太宗之風,欒城之戰——”
不待楊廷侃說完,楊邠很沒耐心地打斷他,斥道:“唐太宗是怎么登上皇位的?殺兄弟,逼君父!太子有其陰狠手段,我卻是相信的!至于欒城之戰,若無張彥威等將奮命,他能有此運,名傳天下?”
楊廷侃閉嘴了,根本不能說服他。同時,一股恐懼感襲滿全身,若依楊邠這般想法態度,楊氏當真有滅門之憂。
“只可惜蒼天無眼,致魏王殿下英年早逝。魏王仁善,若他還在,老夫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扶其登基,豈能讓周王白得了儲君之位!”楊廷侃顧慮間,楊邠卻是長嘆一聲,語氣中滿是不甘與憤懣。
從楊邠本心講,是真的特別厭惡劉承祐而喜劉承訓嗎,實則不然。劉承祐強勢,有想法,心思重,明顯是不好控制的。反倒是劉承訓和善,性子溫柔,于他們這些權力在握的宰臣而言,那才是最適合的君主,再加二者相熟的緣故......
見楊邠那副執迷不悟的樣子,楊廷侃徹底嚇到了,可以用心神俱震來形容,倒退了兩步。
泛白的面龐上,憂慮色濃重,此夜天氣尚冷,卻不及他心頭泛涼。錯愕幾許,楊廷侃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問道:“父親莫不是擔心,此前支持魏王,怕太子以前事心懷疑忌?”
對此問,楊邠未作回答。
見狀,楊廷侃緊跟著建議道:“倘若如此,父親何不與太子殿下開誠布公地談論一番,消除誤解。以殿下的器量,難道還會與父親你計較嗎?”
“你這是要我去服軟低頭嗎?”不說還好,言方落,楊邠扭頭便是一番疾言厲色。
“若父親抹不開臉面,兒愿代父前往!”
對楊廷侃的天真,楊邠不禁哂笑:“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去,替楊家蒙羞嗎?”
但見楊邠固執,楊廷侃頭一次急了,勸道:“父親,如今君臣名分已定,太子殿下不可輕辱。自古,有多少以臣抗君,能得善終者?”
若是平時,兒子敢這么對他說話,楊邠早一巴掌呼過去了。不過眼下,見楊廷侃表情間的擔憂,楊邠不由嘆了口氣,擺擺手:“為父自有計較,你不必過慮。時辰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把楊廷侃屏退后,楊邠獨處堂間,一張臉更苦了。事實上,他的心中,也是十分忐忑,若真有底氣,何至于深夜于此哀嘆。
“官家,已經在為太子鋪路,恐怕也是時日無多了!”沉思了許久,楊邠嘴里喃喃道:“老夫,是不能不早做準備了!”
這幾日,劉知遠最緊要的幾道詔令,便是再度對禁軍的調整。除了史宏肇依舊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同平章事之外,提劉信為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又以李洪信為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李洪威為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李洪建為大內都部署,養子劉承赟進為護圣左廂都指揮使,駙馬宋延渥為京城巡檢。
后面幾人,能力如何暫且不提,但不是宗室,便是皇親,儼然是為劉承祐的繼位保駕護航的。甚至于,劉知遠都有心調慕容彥超來京,擔任侍衛司高級將領......
當然,就劉承祐看來,劉知遠的安排,并不怎么“穩妥”,主要是他這幾個叔父、舅舅,當真不是可托后事的人,要么能力有缺,要么性格受限。若依劉承祐的意思,只需將楊邠、史宏肇二人,尤其是史宏肇解職,甚至都不用解職,遣其就鎮,調離東京即可。(史宏肇尚領歸德軍節度使、同平章事)
不過對于劉知遠的好意,劉承祐也是心領了。感風雨欲來,劉承祐是按部就班,十分從容地,暗中布置著一切。雖然這段時間,他分心于國政,但對于軍隊,他從沒有放松過,他腦子里可清醒著,朝堂之上爭得再兇,都不如軍權來得實在。
東京禁軍中,劉承祐的影響已然不小,又有馬全義、向訓、韓通等心腹將校為他宣傳養望,老將、舊將正常都不會反對他,再有郭威為代表的一部分將校支持。唯一的不穩定因素史宏肇,不過這個人真的不得軍心,雖為其黨羽控制有一批禁軍,但能否掀起一場叛亂,劉承祐都對他沒信心。
可以說,哪怕劉知遠突然駕崩了,只要局勢正常發展,沒有意外,劉承祐以太子之尊順利繼位登基,基本不會有什么問題。
但是,楊邠顯然不是這么認為的。沉抑思索了許久,楊邠老臉上也不禁浮現出些許遲疑:“難道,我得去找那鄙夫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