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殿,已滿是靈幡素帳,梓宮靈位就設在殿中。劉知遠的遺體被拾掇,香湯沐浴更衣,做好防腐措施后,直接入殮。國初,禮制不全,再加劉知遠臨亡前有詔,后事治喪,一切從簡,勿耗帑藏,勿擾黎庶。不過縱有詔旨,皇帝的喪葬,又哪里真正簡單處置的。
沒有秘不發喪,皇位繼承沒有任何疑議,劉承祐以太子監國那么久,朝堂局勢總體也還算平穩。
不過,皇帝駕崩的消息,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傳出宮去,并蔓延全城。對于此,在京官員,不論如何,都擠出幾滴淚,嚎個幾嗓子,讓鄰里聽到,并且將家中喜慶的器物都收起來,同時命人準備好哀服。
相較之下,東京城中的普通百姓反應則要冷淡得多,劉知遠雖是開國之主,卻不是什么以“仁慈愛民”著稱的明君,實在難讓人生起什么惜念之心。再者,皇帝駕崩,帝位承繼,那是朝廷文武要去擔心的問題。
普通的百姓,除了某些閑的蛋疼的吃瓜群眾,有多少人會去關心皇帝生死?當然,也不可能完全無動于衷,自三代以來,新主繼位,總是動亂頻生之時,就沒哪一次是平穩過渡的。
如今的日子雖然艱苦,但總歸安穩了這個冬天,眼見著開春了,皇帝沒了。誰當皇帝他們不關心,但換了皇帝之后,他們的生計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卻由不得他們不去擔憂。
萬歲殿內,很冷,有白霧滋生,靈柩旁邊,置有諸多冰塊,這是防腐的必要手段。周邊點白燭林立,劉承祐一身孝服,跪在梓宮前,已守了一夜。身體已是格外疲憊,但精神卻十分亢奮,根本舒緩不下來。倒不是有多喜悅,只是倍感壓力,緊張,乃至彷徨,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彷徨什么。
“二郎,你去歇一歇吧。”略帶著點哀傷的聲音,輕柔地響在劉承祐耳邊。
劉承祐搖了搖頭:“無妨。”
該有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并且要做足。當然,劉知遠對劉承祐,那是沒話說的,劉承祐性子雖冷,終非無情,倒是甘愿。
李氏蹲到劉承祐面前,探手在他滿掛著疲憊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仍舊溫柔道:“白日,還有大事需你操勞。娘知你恭孝,但此時,對你父最大的孝順,便是平穩繼位,接掌國政,安撫人心,穩定江山!”
李氏,真的是個堅強賢明的女人,識大體而知本分。
在李氏的勸說下,劉承祐終是起身活動活動。出殿,一陣涼風襲來,用力地揉了揉臉,稍微緩解了一下疲憊。扶著石欄,望著朦朧晨色下,殿宇森森,沉浸在一片哀傷的氣氛中。
“陛下。”李崇矩挎著刀,至劉承祐身邊,已然變更了稱呼。
“孤還沒登基,如此稱呼不妥!”劉承祐說。
李崇矩立刻變回了稱呼:“殿下。”
“情況怎么樣?”劉承祐問。
李崇矩這才答來:“東京已全城戒嚴,諸門四閉,宋巡檢使坐鎮巡檢司,開封府衙下巡吏、衙役也全數出動,保證動亂不發。”
在這最緊要的關頭上,劉承祐不可能真就枯待在靈柩前,亂世天下,不可能為了避畏人言非議而被動地等待,反而要積極作為,銳意行動,將局面徹底掌控住。
在劉知遠駕崩之后,劉承祐便下了數道命令,全城戒嚴,全軍戒嚴。以宣武門守李儉為宮門使,禁軍指揮向訓為皇城使,表兄為宮苑使,并以大舅李洪建率控鶴軍巡衛皇城。宮門緊閉,許進不許出,似楊邠等“托孤”大臣,都被圈在宮內,杜絕一切不穩定因素。
“禁軍情況如何?”劉承祐問。其他動作都是有必要的,但是禁軍才是最重要的,十多萬軍隊穩住了,局面便定下來。
“各軍使已奉令歸營,約束士卒,史都帥、劉都帥與郭樞密已不間斷巡視各軍、營,宣慰人心!”李崇矩稟道,又補充了一句:“史都帥,未脫離視線,小底、武節兩軍,有國舅李洪信與孫指揮使等將鎮定!”
“唔......”劉承祐應了聲,眉頭雖未松展,但表情看起來卻是越發平靜了:“大臣們呢?”
“在待漏院那邊,楊樞相并無異動。”
“恐怕有些怨言吧!”劉承祐淡淡地說道。深吸了一口氣,劉承祐低沉地說道:“熬過這段時間,大局定下便好!”
遙望東方,天際間已有一絲微妙的亮光閃現,黎明將至。至萬歲殿東廡,抓緊最后的時間,小憩。
“劉帥,你一直跟著我作甚?”廣銳軍駐地內,史宏肇不耐其煩,終于爆發了出來,寒著一張臉對劉信道。
作為侍衛司的一二把手,兩個人奉命安撫軍心,但是,自出宮門,劉信便像只跟屁蟲一般,吊在史宏肇身邊,形影不離,甩都甩不開。
聞言,劉信探指伸進頭上繃著的白巾,撓了撓,漫不經心地答道:“沒什么,就是想跟著你。”
這副態度,頓時惹惱了史宏肇,質問道:“你這是欲監視本帥嗎?”
“是又如何?”劉信打了個哈欠,也有點不耐煩地瞟著史宏肇:“至于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劉信此人,一向囂張跋扈,似乎劉知遠一死,身上的韁繩松開了一般,更加無所忌憚了,什么話都敢直直地往外說。論城府,估計還不如史宏肇。
果然,此言一落,史宏肇臉直接陰黑,冷冷地盯著劉信:“你此言何意?”
見其反應,劉信卻無與其啰嗦的興致,直接道:“反正,今日我是跟定你了!”
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發出幾聲噼啪聲響。這下劉信反而來勁了:“怎么,史都帥要和我較量較量?”
深吸了一口氣,史宏肇甩頭便換了個方向走去。
“去哪兒?”
“本帥要去廁溷,你也要跟著嗎?”
“同去!我不嫌你屎臭......”
劉信或許干其他事不行,但這弄耍潑皮無賴之舉,卻是得心應手,硬是糾纏著史宏肇,直到天亮,宮中傳來消息。
待漏院中,過百的朝官勛臣進宮而來,人一多,總免不了稀碎的聲音,因被限制自由,有些抱怨。楊邠坐在一邊,神色陰沉,表情麻木,似乎在劉知遠駕崩的打擊下,仍沒有反應過來。
黎民已至,禁軍的高級將領們,安撫好將士之后,也陸續入宮。看好了時間,還是楊邠起身,沖在場文武說道:“諸位,去萬歲殿吧!”
所有人精神一振,肉戲將來。
萬歲殿中,百官齊聚,哀傷的氣氛中透著嚴肅鄭重,劉承祐埋首跪在前列。身后,仍舊不免“嚶嚶”而泣的動靜。
劉承祐此時的形象,很是不佳,面容憔悴,神情疲憊,衣衫甚至有些不整。不過,當此之時,自然是越狼狽越好,太整潔了,表演嘛,要注意細節。
讓眾臣“哀傷”了一會兒,李氏起身,慢步走到楊邠面前,自袖中掏出一封黃皮卷帙,盯著他:“楊卿,遺制,便由你宣讀吧!”
楊邠面皮顫了一下,看了一眼劉承祐,只見他穩如泰山,目不斜視。眼皮子快速地抽搐了幾下,楊邠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接過遺詔:“是!”
旋即起身,站至梓宮側下方,楊邠高舉詔書,大聲道:“大行皇帝遺制在此,眾臣聽宣!”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除了劉承祐,他仍舊沉浸在無盡的哀思之中。
“皇太子承祐,天資英奇,毓德明睿,人望攸屬,神器所歸。可于柩前繼皇帝位,服紀日月,一依舊制!”
幾乎是一字一句地,楊邠將遺制念完,而后合起,直接朝劉承祐拜倒:“臣,參見陛下!”
不管心思如何的復雜,這個場面下,楊邠不得不向劉承祐屈下膝蓋。
“參見陛下!”緊跟著,一干文武,圍繞著劉承祐拜倒。
參拜新皇的聲音雖然不夠整齊,不夠響亮,但是,從這一刻起,大漢皇帝劉承祐,正式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