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的門梁,因為有了禁衛的看守,憑添肅穆。趙匡當值,威嚴肅立,手按刀柄,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站在石級下的王景崇。
身材高大,年歲見長,頭微低,雙手抄袖,以一個拘謹的姿態瑟縮在寒風中,腳步很穩,不動分毫。
廊側各有一頂燈籠,微微搖曳的燭火卻只能照到其半張臉,朦朧的光芒下,隱隱有些陰沉之意,但定睛一看,又分外平靜。
趙匡微訝,腦中搜索著關于此人的信息,然而,很快就放棄了。成為御前班直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了,往來進出謁見的內外臣子趙匡也見了不少,記了不少,但對王景崇,實在知之寥寥。僅知其姓名,再加,似乎是宰相楊邠的人。
王景崇矗立在寒夜中,官袍很樸舊,身上無一樣貴重飾品,似乎在貫徹天子所提倡的節儉之風。
趙匡打量的目光,王景崇自然注意到了,不過,恍若無人。對于這個新受天子提拔的年輕將領,王景崇也是有所耳聞的,觀人觀相,卻是英武氣盛,思及自己的境遇,有那么一剎,王景崇心里竟生嫉妒。
快兩年的時間了,有所變化的是,王景崇蒼老了些。沒有變化的是,他仍舊只是個兵部侍郎,有名無實,在乾祐朝當下,連個稍微重要點的差遣履歷的沒有。
當初,在迎奉的劉知遠入東京的一干人中,王景崇可是個積極分子。劉漢入據中原后,作為有功之臣,王景崇也得到了劉知遠的重視與優待,他也是盡心侍奉,努力迎合劉漢君臣。
此人有大志,尚功業,善鉆營,在隨后的選擇上,他做出了一個讓他至今猶感悔恨的決定,投靠楊邠,并且參與那尚在萌芽而不了了之的儲位之爭。
而除了悔恨之情之外,難免怨嘆天時。畢竟當時,楊邠是何等權勢,劉承訓的順位優勢又何等大。
然而,誰又能想到,新生的大漢后續的局勢,會發生那等陡然變故。劉承訓早薨,劉知遠病逝,劉承祐繼位,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北漢會發生這等天翻地覆的變化,根本容不得王景崇反應,大局變定。
當時,王景崇感時局變化,及時更張,果斷賣主,反咬一口,直白楊邠有謀逆之心,只可惜,結果并不如他所想。皇帝明明對他的嘔心效順很感興趣,有所指示,但事后又偃旗息鼓,不止沒有辦楊邠,反而加官進爵,重用依舊。
這讓王景崇十分意外,乃至于惶恐,生恐罹難蒙禍。所幸的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天子似乎將他遺忘了。
不過,兩年的時間下來,王景崇隱身朝中,沉心之下,卻也慢慢地看出了點苗頭,也猜度出了些天子的想法。
暗罵自己愚蠢!彼時新主嗣位,萬般唯穩,他那般急火攻心,冒冒然地行背主之事,小人之舉,實乃昏招。
然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王景崇心里始終保留著最后一絲復起的機會,兢兢業業,循序漸進,不是他的風格,也不適合他。
他期待的,是所窺見的那一絲天子意志。劉承祐非一般幼主,更非庸主,縱顧及大局,又豈能容驕縱舊臣長久。
果然,兩年間大漢朝局的變化,印證了王景崇的猜想,劉承祐的政策舉措,也讓王景崇留心。
當初劉承祐那飽含深意的吩咐,時不時地縈繞于腦海。劉承祐的話,王景崇翻譯來便是,監視楊邠,搜集罪證,以備大用,王景崇也是這般做的。
到如今,自楊邠那里討了個差事,得以隨駕,王景崇自覺時機已至,再也按捺不住他那顆“建功”之心,故有此夜來。
平靜的表情下,念頭不斷浮閃,直到規律的邁步聲,打斷王景崇的思緒。
望見走出的張德鈞的身影,趕忙迎了上去。張德鈞瞟著王景崇,下巴微揚,淡淡地傳諭:“官家諭令,王景崇偏廳侯見!”
聞言,王景崇平靜的臉上終于有一絲動容,不過稍閃而逝。
落后半步,跟著張德鈞前往偏廳之時,王景崇以很熟練的動作自懷里掏出一件玉墜,掩飾著送到張德鈞手邊,然后被張德鈞以更熟練的動作給擋下了。
“王侍郎,北巡以來,官家身心俱疲,若無要事,叨擾了官家休息,我這個送信之人,也是吃罪不起......”
幽幽然地撂下一句話,張德鈞加快了腳步。
王景崇聞言一愣,暗道這閹宦還端起來了,臉上不敢露出一絲異樣,趕忙加快腳步跟上,嘴里謙卑地恭維告罪。
張德鈞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前番幫王景崇通報,已然受過禮了......
只候了小片刻,劉承祐簡單地著一冬服,快步走入,落于案后。規規矩矩候著的王景崇立刻起身恭拜,瞥了眼,奉上的茶水也沒動。
“王景崇!”劉承祐開口,語氣無半點波瀾。
“臣在!”
“朕猶記得,前次你這般趁夜來覲,可是向朕說了不少誅心之言吶!”劉承祐眼神古井無波,看著王景崇,隨口問道。
聞問,王景崇雙膝麻利地著地,抱拳應道:“陛下強記,令臣感佩!”
“說說吧,何事勞你夤夜來訪?”劉承祐直入主題。
王景崇的表現沉頓了一下,爾后深吸一口氣,頭埋低,肅然道:“啟稟陛下,臣奉君命,察觀楊相行舉,已有兩年,今乃有所獲,以告陛下!”
說著,王景崇自袖中掏出一封冊書呈上。
自張德鈞手中接過,劉承祐掂了掂,估摸著折了有個十數頁,目光垂下,攤開瀏覽一遍。其上所書,事無巨細,都是楊邠的“罪證”。培植黨羽,專權擅政,欺君罔上,徇私枉法,縱容故舊,大抵此類之言。
嘴角一扯,似譏諷,劉承祐淡漠地笑了笑,混不在意的樣子:“這就是你的收獲?”
見劉承祐的反應,王景崇并不慌張,拱手再拜,張口即來:“臣此來,實有萬分緊要之事相告!臣探得,楊邠暗謀異事,欲趁陛下留宿龍岡,引巨鹿郡王為援,以趙兵圍駕,行十惡之事!”
其言落,廳內噤然,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