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襄陽,節度衙門,后園。
院角冬梅已然凌寒開放,淡香宜人,靜潭邊上,籠罩于薄霧之中,一個身形頎長的老者,正迎風舞劍,動作樸實,而藏鋒于內。身處高位多年,軍政事務繁雜,但武藝的習練卻是少有耽誤,足足小半個時辰,方才停下。
在旁侍候的親校立刻奉上毛巾,嘴里拍著馬屁:“節帥之英勇,不減當年啊!”
接過毛巾,擦了擦滲汗的額頭,老者淡淡笑道:“你這奉承可不聰明,老夫已過知天命之年,氣力衰弱,昔非今比啊!不過,即便再上戰場,老夫還是能提劍殺敵的!”
“那是自然!”部曲陪著笑,說道:“浴湯,侍婢們已然準備好,請節帥享用!”
“嗯!”老者應了聲,緊身的武服之下,盡是汗漬,滋味并不好受。
老者,自然是大漢山南東道節度使、太傅、齊國公安審琦了。
比起這個時代大部分草根出身的武夫,安審琦算是家傳淵源了,其父乃早年跟著晉王李克用打江山的驍將安金全。
而安審琦,就如此前提過的不少名將宿將一般,也是后唐莊宗李存勖侍衛出身。顯然,莊宗侍衛出身,必屬精品。
此公有勇略,有治才,一生仕途生涯,也可謂順風順水,軍功不少,名望顯赫。歷仕唐、晉、漢,幾乎一朝上一個層次,每一代的歷史中都能找到他留下的印跡。
大漢立國之后,太祖劉知遠以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鎮守襄州。在高從誨派軍北上套便宜之時,率軍擊潰之,定南方之患,戰果雖不輝煌,但就這一戰便取得了漢廷君臣的信任。
劉承祐繼位之后,也對安審琦多有褒獎,策勛晉爵,錢帛賞賜,從無遺漏。而在這幾年間,大漢諸鎮節度多有移鎮換防者,而安審琦是屬于少數長居一鎮者。
高行周調任東京后,大漢國內諸節度中,也只有符彥卿在功勛、資歷、名望上能與之相提并論了。
洗凈之后,換上一身舒適的常服,安審琦慢步走進節度二堂,開始日常批閱起公文。在幕府之中,安審琦養了不少僚佐將吏,替他處置事務,故呈于其案上,待他批決的事并不多,他的節度生涯,并不算忙碌,這是個會當官的人。
清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上堂來,抬眼看,來者是一名身著明光鎧、器宇軒昂的小將。
“信臣來了!”安審琦一臉的慈祥。
“父親。”
這小將,是安審琦的獨子安守忠,歲方十八,性情寬厚,傳乃父將略,時居襄州衙內指揮使,帶兵已然像模像樣的了。
恭敬地朝安審琦一禮,安守中稟道:“給朝廷準備的兩千士卒,已然調配完畢,隨時可以出發。所選之卒,多強健之士,多孤身、外鄉之卒,澧州雖則不遠,兒慮,盡量不派身有牽掛或家中獨子!這是名簿,請父親過目!”
安審琦接過,瀏覽了一遍,點頭表示贊許:“嗯,不錯!考慮倒是越發周全了!”
“只是將士們,有些怨言!”安守忠道。
“意料之中的事!”安審琦表現很淡定:“不過,值此大爭之世,身為將士,則甘當其苦,怨艾無用!將人集中起來,把朝廷的制命再宣講一遍,至于如何安撫軍心,就看朝廷所遣之將的本事了!”
安守忠似有所得,說道:“父親此次,是給足了朝廷面子啊!”
“你覺得老夫作此決定,如何?”安審琦看著愛子,悠然發問:“天下亂了幾十年,梟雄俱起,群雄割據,即便如今,各方節度仍視手中兵馬為私產,權力財富所在。”
“兒只能佩服父親,胸襟之廣闊,目光之長遠!”安守忠很肯定地說道。
“看來你對此事,也有些見解,說來聽聽。”安審琦道。
“兒且試言之!”安守忠臉上帶著點輕松的笑容:“如父親所言,天下大亂數十載,生民苦之久矣,然治亂循環,至如今,天下漸有歸治之象,只待有雄主出現。而當今天子,繼位不過三載,其文治武功,足顯明主之姿。其歲雖小,卻也富有春秋,只要不半途而崩殂,一統天下便落于當今天子身上。”
“而思唐末以來亂世之根源,無非藩鎮之患,干弱枝強。天子有大略,削平諸國,也勢必削平藩鎮,掐滅禍亂之源。而這三兩年間,對各地藩鎮雖未有大動,但抑制削減之意也很明顯了。此番,著我襄兵出兵,不也是削權之舉嗎?”
“如今,中樞擁天子之略,文武之能,禁軍之強,天下諸藩無可抗者!父親明見于此,方有此應對。”
聽完安守忠一番暢言,安審琦雙目中的滿意幾乎凝出水來,舒了一口氣,感慨道:“我兒年歲雖幼,見識如此,足可傳我安氏啊!”
“父親謬贊了!”安守忠尚顯青澀的臉上沒有一絲自得,謙虛道。
點著頭,安審琦囑咐道:“安氏以軍功傳家,大漢縱然有一統天下的勢力,接下來也少不了戰爭與廝殺,北方有強大的契丹,西面有吐蕃、諸虜,你如志在功業,名留青史,還當刻苦讀書,研習兵法,不可懈怠!”
“謹記父親教誨!”
“兒有一問!”安守忠突然道。
“講!”安審琦來了興趣。
“如天子昏聵無能,抑或大權旁落,面對此制,父親又會如何反應?”
聞問,安審琦不由笑了,語氣異常自信:“倘若真如你所言,馬楚內亂之際,朝廷有無余力插手,都是問題。即便有相同的制命南來,那東京朝廷,又有什么值得老夫敬畏?”
若有所思,安守忠拜道:“兒明白了!”
他的假設,根本不存在
父子一番對話,頗為盡興的樣子。安審琦想了想,越看其子,越是欣喜,忽然道:“你叔父審暉目疾犯了,正在東京休養,我有意讓你代我北去探望,之后便留在東京,在禁軍中謀得一職。聽聞天子喜用少壯,我兒之才,足入其眼!”
“兒聽從安排!”
“對了,北去之后,記得少與佛門釋宗之人來往,那等避世頹廢思想,要不得!”
“是!”安守忠有些尷尬,他對佛門,向來是心存同情的。
“啟稟節帥,鄧城來報,澧州防御使曹已過境!”一名節度屬吏,快步入內稟報。
與安守忠對視了一眼,安審琦起身,淡然道:“來得不慢吶!按其腳程,也當至襄陽了!傳命節度府內在職將吏,陪老夫去迎一迎這曹使君,給面子,就給到底!”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