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東京城,已經冷了許多,城池也增添了幾分蕭肅,平蜀的喜悅勁兒漸漸過去,大漢翻開一頁新的篇章。大量的金銀、玉器、甲仗、財貨,源源不斷輸入東京城中,肥了劉家與朝廷,也讓上下了解到,川蜀究竟有多富。
不管如何,對于皇帝與朝廷而言,平蜀收益巨大,吃得盆滿缽滿。雖然,劉承祐更在乎的,是川蜀那兩百余縣,數百萬民,以及天府之國肥沃的土地。
不過,隨著軍情急來,為這波大勝,蒙上了一層陰影。
崇政殿中,召集幾名重臣,進行一次機密程度極高的御前會議,聽取樞密院關于“蜀中叛亂”的奏報。柴榮語氣嚴肅,沉穩地敘述而來:
“根據蜀中奏報,叛亂初發于綿州龍安縣,由其境內六土豪,聚鄉勇,蠱惑百姓為亂,偷襲巴西城,為懷威都將何重建所擊敗,叛軍退往龍安、石泉地區。
劍州有千余蜀卒,率先謀叛,攻克劍門,為鎮守劍閣的韓繼勛率軍收復。梓州、閬州等地,亦是如此,以當地土豪、豪強為主,打著興復孟蜀、驅逐王師的旗號,爭相反叛。
到十月中旬,川蜀境內,舉旗響應,趁機謀亂之地,已達十二州,以綿、漢、梓、簡、眉、閬六州最為嚴重。叛亂之眾,達十萬之數......”
瞟了劉承祐一眼,柴榮繼續道:“此番叛亂,以平原地區州縣為主,川東地區尚且平穩,川南有不穩之像,局勢若不速定,難免有因緣為奸,趁勢為亂之逆眾!”
聽其陳述,劉承祐掃了一圈眾臣,平靜地問道:“情況,諸卿都有所了解了,如何應對蜀中亂事,可盡抒己見!”
事實上,光看叛亂爆發及波及的范圍,就可知道,此亂的起因何在,參與過前番廣政殿議的諸臣心里也清楚。
李谷想了想,問柴榮道:“川蜀駐軍,有何平叛的策略?”
柴榮說:“此番叛亂,以蜀中貴族、豪強為主,裹挾愚昧無知的川民,再輔以一部分貳心的降卒,趁隙某亂。向訓奏報,他將穩固川東與川北,招撫川南,保障進出之交通。同時,對降卒加以甄別控制,以獎賞錢糧、土地,安撫其心,收為己用,否則,既生此亂,以分駐的入蜀大軍,難以兼顧全境。
所幸,此番亂事驟起猖獗,但亂軍各自為戰,并未練成一片,難以互相配合,協同作亂。向訓計劃,暫以穩收諸城,以為據點,先清楚成都周遭亂事,再調集重兵,逐步清除余叛......”
柴榮話音方落,魏仁溥開口了:“蜀之叛亂,只要降卒能夠穩住,勿致受惑作亂,局勢便在控制之中,向訓的選擇沒錯。至于諸州聚叛者,烏合之眾,既缺兵甲,又短訓練,絕不是大軍對手。將之困死在蜀中,以成都為中心,諸步清楚,問題不大!”
劉承祐點了點頭,亂情傳來之后,他一直顯得很冷靜,未怒未躁。目光轉向范質,對早已張口欲言的范相公道:“范卿有何意見?”
范質的表情略顯復雜,有種心累的感覺,他早就勸過劉承祐,不要太過急進,否則必然生亂,但是不聽。如今果生其亂,但是,范質這心里,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面對天子的目光,范質嚴肅地道:“陛下,亂事既起,一切當以平亂為先。朝廷遠在東京,消息傳遞困難,臣以為,平亂事宜,還當委以向訓全權,以求速定亂軍,恢復川蜀的穩定!”
從范質的話就可得知,這位相公,覺悟還是很高的......
略作停頓,范質繼續道:“然而,思此亂之根源,臣以為對蜀既有之政策,當有所更易,嚴肅軍紀,約束士卒,緩和矛盾,剿撫并用......”
“范卿的顧慮,朕知道!”范質剛起個話頭,劉承祐便明白他的意思了,難得有些失禮地打斷他,說道:“朕只有一個態度,對于叛亂之輩,絕不容妥協,唯有剿除。事已至此,朝廷如有任何軟弱,豈不讓逆賊更加囂張,朝廷今后,如何治蜀?
十數萬大軍,據險關,修兵甲,都為我軍一舉而破所擒,區區亂眾,難稱軍隊,朝廷反而需要顧忌?”
言罷,劉承祐即以一個嚴厲的態度,降下指示:“朝廷當制降成都,委以向訓平叛全權。另,廣布告川蜀官民,此番為亂之豪強,一律嚴懲,籍沒其財產,收繳其土地由蜀民共分之。
另外,此番僅誅匪首,余者不論,裹挾之叛民,能幡然悔悟,執匪首頭顱告官府者,可免其罪。戡亂之際,凡蜀之新舊官吏,當恪盡職守,以安治下,待匪亂平定,朝廷將因功敘賞!”
劉承祐這是相當于正式出臺針對蜀中權貴、地主的打擊政策了,直接擺到臺面上來,正大光明地進行。
聽劉承祐之言,范質臉上不由一急,天子到這個時候,還是一點都不服軟,手段仍舊如此嚴厲。張口便來:“陛下,如此,臣只恐蜀中亂事會繼續擴大啊!”
抬手止住范質,劉承祐的表情有些冷漠:“姑息養奸之事,朕絕不為之。安民的事,就要看入蜀的官員了,中樞當嚴令敦促,務必將分地分產的政策,傳達到位,以安蜀民,此事由趙普總理其事,如怠慢、曲解朝廷意圖者,一律嚴懲!朕相信,蜀人擁其地,增其產,必定擁護朝廷!”
“還有!”劉承祐偏頭瞧向郭榮,吩咐道:“制令在蜀諸軍將帥,嚴肅軍紀,不要忘記了大漢的軍法!措辭不妨嚴厲些,前事不論,但再有以身試法者,絕不容誅!”
“是!”
等退出崇政殿,范質神情凝沉,重重地嘆了口氣:“都到如今這個地步了,陛下為何還要一意孤行,以如此強硬激烈的措施,蜀中為亂者,必然頑抗到底,荼毒必久啊!”
聽其言,此前一直沒有對此事發表過意見的宰臣薛居正,沉聲道:“范公此言,在下不敢茍同!”
微訥,范質看著他:“子平有何見解?”
薛居正說道:“在下以為,既然蜀亂已起,就該當嚴厲鎮壓。如因其亂,朝廷便轉變態度,只會助漲叛逆的氣焰,那才是一誤再誤。即便因此暫消禍亂,暫復穩定,但將來朝廷如何治之,如有新的政策,與其意愿相悖,是否又再相為叛?
再者,蜀中亂民,需要朝廷做出妥協嗎?以陛下之剛強,豈能容許之!”
說著,薛居正四下看了看,放低聲音,道:“說句犯忌的話,如果陛下因此而選擇妥協,那是否證明,陛下此前的決議是錯誤的?”
聽薛居正之言,范質有種陡然驚醒之感,面上陰晴變化一陣,緊蹙著眉頭,道:“我只是擔心,經此一亂,膏腴之地盡毀,蜀中元氣大傷啊!”
“然一旦亂事平定,卻可打下長治久安的基礎!”薛居正目光灼灼。
事實上,一直以來,范質所顧慮的,就是生出亂事來。在漢軍平蜀的過程中,雖然大戰幾場,但時間短,并沒有對蜀中造成太大的傷害,尤其是生產上的破壞。
蜀民之苦,僅在孟蜀的政策上。按照范質的想法,本可以輕易地接受蜀中政權,而后根據其弊,改良弊政,緩和矛盾,則可在短時間內安定川蜀。屆時,用不了半年,川蜀便可稱為朝廷又一大財稅重地。
但是,經劉承祐這么一折騰,民亂烽起,對于民間的傷害的太大了,會死多少人,難以估量,會損失多少財產,更難以計較。對于平定叛亂,范質是有信心的,但是如果把天府之國給打爛了,那為之付出的代價,可太重大了。
其后,為蜀地的恢復,朝廷還將投入巨大精力。
簡單地講,原本有一條輕便的坦途可以走,但劉承祐非要選擇一條充滿風險與意外的路,這就讓范質有些難受了。
不過,到目前為止,范質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的用意,并且能夠看出其中的利處。當正因如此,心情才格外復雜......
“我們的范相公,這思維還是難以轉變過來啊!”崇政殿內,劉承祐不禁感慨道。
這段時間以來,因為對蜀政策的問題,劉承祐都快躲著范質走了。老臣要求穩,這沒有錯,范質又秉持一份公心,不摻私情,劉承祐也不好太苛責于他。
但是,有的時候,也還是忍不住有些郁悶,覺得自己的“良苦用心”不被理解。
“范相公老成謀國,也是一片忠心!”侍立在御前的舅哥郭侗開口道。
趙普去成都后,回朝的郭侗,接任崇政殿學士承旨,負責殿內公務。去歲,安排了一次關中蜀俘的遷移實邊,完成得不錯,回朝之后,在劉承祐這邊地位明顯拔高不少。
聽其言,劉承祐微微詫異地看了郭侗一眼,崇政殿與政事堂,已經有些對立的苗頭了,郭侗能為范質說話,劉承祐這意外之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欣賞。
“派人,召李崇矩進宮!”平復了下情緒,劉承祐表情變得嚴肅,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