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帝親和的態度,讓李昊感到一陣心安,老臉上露出了笑容,恭維一番,從懷中掏出一本冊頁,小心地呈上。
從孫延希手中接過,劉承祐沒有打開,而是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
李昊嘴角掛著謙卑的笑容,應道:“回陛下,臣在川蜀,一無興教之德,二無尺寸之功,然享盡榮祿,錦衣玉食,心實愧之。今得還中原,覲拜于朝廷,愿傾家產,以為獻禮,孝敬君父......”
聽其解釋,劉承祐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看著這老兒,說他聰明,也確實聰明。這大漢,除了皇帝之外,還有誰能真正保其平安。
在成都,經歷過丘八橫闖勒索,李昊的“覺悟”可算不低,舍財保家,是最正確的選擇。況且,以他的家產,即便舍掉大部分,仍舊足夠他一家人在東京過上鐘鳴鼎食的生活。
翻開稍微掃了一眼,還真是不少,金銀、絹帛、銅錢的那一串串數據,足夠養一萬軍一載。如今大漢養軍消耗,每年的俸錢、祿糧、春冬絹、布及逢節日的賞賜,這些加起來,每人每年需要二十五貫左右。
一直到乾祐十年,大漢朝廷每歲的財政收入,也不超過1500萬貫,但其中有近四成的花費,都在軍餉、軍備、軍防上面了,說如今的大漢是個軍事政權,倒也不為過。
若是在國初之時,劉承祐大抵會欣喜若狂,當年財政之拮據與艱難,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同時,他也更加確信,平蜀將士,撈了不少。光李昊這一家,就這么富,要是早個幾年,他也絕對忍不住對其動手。
瞥了下稍顯忐忑的李昊,劉承祐給了一個讓他安心的回應,將冊頁交給孫延希收起來,輕笑道:“難得李卿有此心意,盛情難卻,朕就笑納了!”
“謝陛下!”李昊拜道。這送禮送得,人家收下了,還得千恩萬謝的。
“諸位都是蜀中賢達,多有其才,既然來了,朝廷就該妥善安排!”掃著一干蜀臣,劉承祐表情認真了些,說:“等在東京安置好后,可前往吏部衙門登記,朕稍后即敕命吏部,對在座賢達,量才取用!”
“謝陛下!”這下,是一干蜀臣齊聲拜謝稱頌。
“這位是?”小飲幾杯,劉承祐突然指著一人問道。
能引起劉承祐注意,原因很簡單,年輕。覲拜的蜀臣,多是老朽,但偏偏混入了一個青俊。感受著皇帝好奇的目光,其人當即起身應道:“陛下,臣黃居寀,仕降蜀為翰林待詔。”
李昊主動給劉承祐解釋道:“陛下,這黃郎君乃書畫大家黃筌三子,年紀雖輕,但深得其父傳承,與之同仕成都宮廷,才氣斐然,尤善花竹禽鳥、山石林水。在其側,就是黃筌黃要叔!”
“哦?”劉承祐興致愈盛,目光投向黃居寀案邊的那名老者,人清瘦,有儀度,態度立刻熱情起來,捧杯示意:“黃公乃當代大家,畫藝精湛,聲譽馳名海內,朕在東京,都有所耳聞,今日得見,幸甚啊!”
“陛下謬贊了!”黃荃起身,躬腰謙和地道:“臣區區老朽,既無經世之能,又無治國之能,只會擺弄些筆墨,以娛情娛樂,實難登大雅之堂!”
“黃公謙虛了!”劉承祐揚揚手,道:“實不需妄自菲薄,正需公手中那生花妙筆,方能記敘我大漢盛景,用以傳世!”
皇帝這么說,黃荃老臉上來了精神,綻開笑意,捧道:“陛下胸襟,實有海納百川之廣大啊!”
黃荃乃是這個時代有名的畫家,擷諸家之萃,自創一派,堪稱一代宗師。劉承祐呢,也是在武德司的人物匯報中,方才了解此老在士林間的影響。大漢朝廷,正好也缺這樣的人,文化的繁榮與昌盛,也需要各流各派,一起發力。
略作考慮,劉承祐對黃荃道:“文化殿還缺一名畫藝教習,黃公若不棄,可進宮,教朕的皇子們習畫!”
聞言,黃荃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拜道:“謝陛下!”
黃荃在川蜀為宮廷畫師,常年待在宮中,侍奉孟昶,他的畫技雖然精湛,但風格深受宮廷風氣影響,浮麗富貴典雅。到了東京,大概也只有漢宮的壯麗,能夠讓他快速融入了。
是故,聽劉承祐親自安排,他是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甚至有些欣喜。當然,給大漢的皇子們當老師,只要有其能,擁其歷,沒有人會拒絕,說不定就成為一代“帝師”了呢。對于他這樣的降臣而言,就更稱得上榮幸了。
對黃荃的態度,劉承祐顯然很滿意,他平日待人處事難免有些裝,但并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矯揉造作,故作矜持。對黃荃這等大家的坦誠,很是欣賞。
又看向年輕的黃居寀,劉承祐道:“你父子兩代皆習畫藝,家學有傳,又同侍宮廷,也算一段佳話。在蜀既為翰林待詔,既進京,朕也同賜其職,可入翰林院!”
“謝陛下!”聞言,黃居寀也恭敬地謝恩。
見黃氏父子受封,在座的蜀臣們,或多或少都露出了艷羨之色。李昊也一樣,畢竟他捐了那么多家產,自己都還沒有個著落了,趙氏父子卻已被安排到位,皆顯優渥,還是漢天子親自開口,這就令人羨慕乃至嫉妒了。
劉承祐高居主案,注意著一干降臣各異的表情神色,只覺有趣。黃氏父子,不過是他推出來的榜樣,以為表率,用以招徠安撫士林,總要有些特殊對待。
就他本人而言,對于書畫,實則沒有多大興趣,也不是附庸風雅的熱人。以劉承祐的品味,拿一幅傳世名作擺在他面前,他大概也就能用“好看”、“名作”來形容,至于技法、內涵之類的,他是半點也品鑒不出來的。
至于李昊,劉承祐是打心底的不喜,不說別的,身為蜀相,他的底細劉承祐可是盡曉。就沖他在川蜀所斂百萬家產,就難以讓劉承祐生出好感,因緣際會,沒有被清算,入得東京,識趣得散財,與他一個平安,已經是劉皇帝寬容了。
萬歲殿的宴席,前后也就持續了半個時辰,即令散去。酒足飯飽的劉承祐,則信步于宮室之間,曬著冬陽。
天氣仍顯寒冷,但北風已不那么酷烈,沐浴著冬陽,著實是難得的享受。不過,這種閑適,并沒有享受多久,就被一封喪訊打擾了。
“官家,廣陽侯舊疾爆發,在府中病逝了!”
廣陽侯趙弘殷,原為后晉禁軍高級將領,漢初,投效太祖,拜為大將。曾參與中原剿匪、鄴都平叛、抗擊后蜀、討伐李守貞、淮南大戰,雖然都不是主角,但長年積攢下來的功勞也不小了。
郭家是一門兩國公,趙家則是兩君侯(趙匡前因戰功被賜爵稷山侯),當然,少不了漢帝劉承祐的大力提拔。
去歲,因關中蜀亂,帶病戡定,后去職隨劉承祐回京休養。熬過了去歲冬,卻在今歲寒冬將去的時節病逝了,思之,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
趙弘殷是員不折不扣的宿將,剛毅善戰,因為有個出眾的兒子,所以聲名不顯,但不管在正史上,還是在如今的大漢軍中,名望都不低。
此時,突聞其死訊,劉承祐心里還是忍不住生出些感傷,道:“天何不仁,又去朕一員大將啊!”
想到還在蜀中的趙匡,或許還該表現出一絲愧疚之情,想了想,劉承祐抬指吩咐道:“記,廣陽侯趙弘殷,忠正嚴毅,國之宿將,今不幸辭世,朕甚哀之。著追封廣陽郡公,加侍中,謚武毅,趙府舉喪之費用,悉由朝廷支出。”
“是!”
頓了一下,劉承祐又道:“其子趙匡義,賜云騎尉,入宮當職!”
說起來,趙二也快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