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副急不可耐,亟欲進攻的姿態,但真正布好陣勢后,耶律敵烈卻并沒有直接發起進攻,而是下令全軍保持戒備,原地休息,與漢軍的背山陣勢,隔約兩里的距離對峙。
同時,廣布游騎,在東西十里的范圍內搜掠,查探漢軍有無其他異動,以備不測。畢竟,漢軍以兩千步卒出關的舉動,太過大膽,讓人不得不思考其中有沒有什么陰謀。
從耶律敵烈的表現來看,雖然年輕氣盛,驕狂之中,也不乏狡猾。大約半個時辰的時間,得報,四野之中,并無異樣。
如此,耶律敵烈也稍稍放下了心。夏日高懸,釋放著熾烈地光芒,照在勾注山北漢遼的軍陣間,原野間一片肅靜,在戰場的緊張氣氛下,只有不斷壓抑著的畜鳴聲響起。
在耶律敵烈準備下令進攻之時,耶律撒給又勸他了,讓他再耐性等待一番,惹得耶律敵烈大怒:“我已遍察周遭,并無異樣!漢軍脫離堡壘,關前列陣,自取其短,我以數倍兵馬擊之,何必畏首畏尾!”
耶律撒給則道:“烈日當空,天氣炎熱,不利與戰,請暫且擱置進攻,讓將士繼續補水休整!待日頭西移,再行進攻!”
這個理由,勉強說動了耶律敵烈。經過前期的準備,已過午時,熾烈的陽光,照在雙方的將士的軍甲武器上,反射出的光芒,熱烈而奪目,耶律敵烈只能暫休進攻之心。
中軍陣中,站在一輛戰車上,楊業也一直觀察著遼軍的動向,剛毅的面容間透著沉著。這些時日,楊業也把遼軍的情況摸了個清,云朔地區,確實只征調了這萬余步騎。雖然搞不清遼軍的意圖,但確定只需對付這一萬遼軍之后,楊業正式執行他大膽出擊迎敵的決策,檢驗一下自己練兵的成果。
中軍的營將,向楊業說道:“將軍,這遼軍也太過畏縮了,如此也不敢進攻!”
熾烈的陽光,讓楊業難以全睜雙眼,目光微微瞇起,楊業道:“遼軍要同我們比拼耐心,那就比比,看誰的耐性更足!傳令下去,無我命令,各營陣不得輕動,讓將士們輪番休息、補水!”
“是!”
如此,兩方對峙,一直到日頭西移,光線不那么熾亮,鎧甲的熱度也有所減弱之后,遼軍這邊,終于按捺不住了。
論軍紀嚴明,旗甲肅穆,進退有序,遼軍之中,唯有皮室軍可當。其余的部族軍,雖然不乏勇士并作戰經驗,在紀律上,終究要弱上一籌,再加此番乃是臨時征調聚集,缺少整練,是以在這種長時間的對峙中,難免躁動。
相較之下,經楊業調訓多年的定襄軍,哪怕艷陽之下,也始終不動如山,軍紀之嚴明,連飲水、進食,都有配合。
“讓漢卒給我當中沖殺,直擊其中軍,左右部卒,各分一隊,對其兩翼,騎射打擊!”
隨著耶律敵烈一聲令下,遼軍陣前的漢卒,開始向定襄軍發起進攻,同時自兩翼分出約七百騎的部族,直趨漢陣。
這也是契丹人作戰一貫的戰法,以仆從、附庸沖擊,輔以精騎游弋施壓纏斗,同時將最精銳的部隊留在最后,尋找破綻,一擊致命。而此時,征調而來的三千漢卒,就是用來當炮灰的。
對此,楊業也算是熟悉了,面對那些在遼騎督促下,向己方撲來的漢卒,心中雖有少許的感慨,但卻無一點心慈手軟,軍令之下,陣中將士們都提起振奮,準備接戰。
遼軍漢卒,首先面對的,就是漢軍的弓弩打擊。為了應付遼軍,北邊的大漢軍隊,在弓弩的配置上可謂冠絕當代。
按照陣中漢軍軍官的命令,弓弩手們,有序配合,一輪一輪,就像一部機器,不斷上軍弦發射,連續向沖擊而來的“漢卒”施以打擊,節奏感十足。
而僅僅為了靠近漢軍軍陣,正面進攻的一千“漢卒”,就傷亡了上百人,弓弩之后,是長槍,長槍之后有刀斧。
直接碰撞上時,“漢卒”就像水浪撞上礁石,碰了個支離破碎。常年作戰技巧的磨煉,讓陣前的漢軍簡潔地收割著炮灰們的生命,有序的配合,從容的殺戮,不過兩刻鐘的時間,奉命沖陣的一千“漢卒”就潰散而逃,前后傷亡近三百人。而后邊的遼騎督戰隊伍,止都止不住。
“這些漢卒,怎么如此靠不住,這才多久,就潰敗而還!”再后邊,遼軍騎陣中,耶律敵烈是勃然大怒。
“大王,對面漢軍乃是精銳,軍陣嚴密,配合有序,絕對是強軍,否則也沒有底氣,以這區區兩千來人出關,與我們正面對陣!”一名部將對他說道:“如果想靠這些戰意低下的漢人,就沖破其防御,幾無可能!”
“派人,把那些潰卒都收容起來!”耶律敵烈當即吩咐道:“讓兩隊騎兵先撤回來!”
望著遠處,雖遭沖擊,但陣勢絲毫未見動搖,正在重新填補調整的漢軍軍陣,耶律敵烈再度確認,這確實是塊硬骨頭。
在“漢卒”沖陣的同時,兩隊游騎也在騎射騷擾,試圖擾亂漢軍兵心陣勢,但顯然收效甚微。在楊業的指揮下,遼騎遠則不為所動,遼騎近在弓弩招呼,至于騎兵沖陣,面對那車盾槍林,沒有死命令,是不會有遼騎想要去試其鋒芒的。
打退了遼軍的第一波進攻,漢軍這邊緊鑼密鼓地調整陣勢,救治傷員,迅速恢復如初。
遼軍這邊,耶律敵烈則滿臉暴虐地對著那些被收容抑或說被捕捉在陣前的“漢卒”。在他看來,漢軍的軍陣固然嚴密,將士也算精煉,但初戰失敗,還在于這些漢人無用,敷衍他的軍令,不愿為大遼效死而戰。
“退回來的漢卒,身上負傷的,給我挑出來!”耶律敵烈手一指,下了一道命令。
周邊遼騎聞令上前,很快將活著回來,身上帶傷的一百來名“漢卒”挑了出來,集中到耶律敵烈勉強。耶律敵烈對說道:“他們都是好樣的,先帶下去!”
其后又下令將剩下的五六百人集中在一起,嘴巴咧開,露出一道森然的笑容,耶律敵烈下令:“弓箭準備,將這些畏戰、怯戰之人,全部射殺!”
其言落,眾皆悚然,但在其冷酷的命令下,遼騎張弓搭箭,千矢齊發,直向那些潰敗的“漢卒”。并沒有說漢話,只兩輪,沒有什么心理準備的“漢卒”便倒了一大半,驚懼之下,四下奔逃,但兩腿再快,也跑不過弓箭,更逃不過騎兵是絞殺,很快,遼軍陣前,倒了一地的尸體,血腥程度比方經戰斗的漢軍陣前還要高。
而經過這么一番變故,另外一邊剩下的兩千“漢軍”,一個個面色大變。又是一隊千人的“漢軍”被引至前頭,面對著殺氣騰騰的遼騎,一個個惴惴難安。
耶律敵烈也是膽子大,領著一小隊皮室軍上前,居高臨下,大聲道:“方才那些人,怯戰畏敵,導致攻陣失利,這樣無能的士兵,大遼不需要,已被我斬殺。
你們雖是漢人,但卻是我大遼的將士,你們的父母妻兒都在大遼治下得以保存,為了大遼,你們需要為大遼沖鋒陷陣。
我強調一遍,殺敵有功,怯戰者死,再敢有畏敵而潰退者,一概斬殺!”
經過耶律敵烈這一番操作,別說是“漢軍”了,就是契丹本部的士卒,都不由側目。皮室詳穩耶律撒給在后邊,稍顯愕然地看著耶律敵烈,這個安平王,年紀輕輕,竟然如此狠辣,此前,倒是小瞧他了。
遼軍陣前的動靜,盡入對面漢軍的眼簾,不知何故,為什么自相殘殺起來了。楊業見得真真的,堅毅的表情變得十分嚴肅,他看出了其中的問題。當即高立大呼道:“遼人殘暴,視我漢人如草芥。其二度進攻在即,全軍將士,聽我號令,準備御敵,隨本將擊敗他們,殺!”
“殺!殺!殺!”陣中將士,或敲盾,或舉槍,或揚刀,齊聲高呼,士氣一下子提到最高。
但楊業心里清楚,接下的防守壓力,會提升不少,在耶律敵烈的殘酷軍法下,在死亡的壓迫下,“漢卒”的戰斗意志將沒那么容易摧毀了,想要像方才那般將之殺退,不會那么輕松了。
遼軍那邊,在調整過后,第二批千人的漢軍,擺好沖擊陣勢,再度攻來。而戰斗的發展,就像楊業所預料的那般,這一批“漢卒”,果然血勇多了,冒死沖擊漢軍軍陣,雖然依舊難以攻破,但帶給漢軍的壓力與傷亡,也是不一樣的。
這一回,“漢卒”的進攻,堅持了半個時辰,仍以失敗告終。傷亡四百余,退回去的人中,有將近兩百未負傷者,耶律敵烈仍效前法,當場射殺。
如此一來,第三批的“漢卒”,再沒什么退路和僥幸之心了,在遼騎的督戰下,玩命地沖擊楊業的戰陣。這一次進攻,堅持到了最后,在傷亡過半,人人負傷的情況下,被擊退。
而經過一個半時辰的鏖戰,遼軍那邊的“漢卒”人人都攻過一輪,被漢軍造成的直接殺傷就有上千人,余者已無一戰之力。定襄軍這邊,傷亡也有兩百出頭。
“大王,漢卒已無戰力,敵陣仍舊難以動搖,不露破綻,不投入本部騎兵,怕是難以擊敗他們!”一名部將向耶律敵烈道。
“派一隊騎兵,沖陣!”氣血上涌,面色發紅,耶律敵烈當即道。
不過,耶律撒給又來勸阻了:“大王,以騎兵沖陣,損傷必大!”
“漢卒的攻殺,已經消磨了漢軍銳氣,消耗了他們大量箭矢,這種情況下,正當破陣之時,還能半途而廢,半道收兵嗎?”耶律敵烈怒斥道。
耶律撒給同樣嚴肅說:“漢軍陣勢仍舊嚴謹,強攻未必收效,反傷將士!”
遼國的軍隊,除了殿帳親軍及諸部族軍外,只有少量的奚、渤海等精兵受到其認可,剩下的都是臨戰征召的附庸兵馬,一般是用來當炮灰,干臟活累活的。
此番動兵,實屬倉促,是故除了那三千“漢卒”之外,剩下的都是本部騎兵。讓他們強沖漢陣,耶律敵烈舍得,那些部族將領,都心懷遲疑,是以,耶律撒給發對,倒也得到了一定的支持。
遼軍這邊的爭執,影響了楊業對于戰局的判斷,在他凝思之時,麾下的將校不由道:“將軍,遼軍連敗三陣,似乎不敢攻了!”
楊業道:“攻陣的都是被其奴役的漢人,其本部騎兵,并未真正投入廝殺,給遼騎造成的殺傷也不大。我們陣勢堅固,鋒矢銳利,們是投鼠忌器,不敢貿然動用騎兵強攻罷了!”
“將軍,此戰我們殺敵已眾,算是告捷,莫若徐徐退回堡中?”一名營將建議道。
聞之,楊業眉頭鎖起,他此出,可是要與遼軍騎兵扳扳手腕的,見好就收固然沒問題,但他心中始終有所不甘。
夕陽西下,垂于軍左,陽光已然變得柔和不少,時間并不多了。沉吟了一會兒,死死盯著北面仍舊烏壓壓一片的遼軍,楊業忽然大聲道:“將士們,遼軍怕了!可敢隨本將,同敵騎,再戰一場!”
楊業豪情萬丈,他一站出來,受他操訓已久的定襄軍士自是嗷嗷直叫,慨然應戰。見軍心可用,楊業不再猶豫,當即下令道:“聽令,變六花方陣,全軍北進一里,靠近遼陣!”
楊業這是打算行險了,脫離了關嶺的掩護,便有被遼軍包圍的風險。但是在楊業的軍令下,麾下將士也沒有任何猶豫,刀山火海,隨其趟之。
很快,漢軍陣勢變動,令旗揮舞,人動車動,以極高的默契與極快的速度,轉換成六花陣,并保持著嚴謹的陣勢,穩步向前推進一里。
漢軍的動作,當然引起了遼軍的注意,待其前驅,耶律敵烈放棄了爭論,而是看向耶律撒給等人,手指漢軍,道:“漢軍如此張狂,主動脫離山嶺,我們仍數倍于之,你們還不敢進攻嗎?當真怯戰于斯?大遼將士的勇氣都丟干凈了嗎?”
半是激將,半是漢軍的舉動嘲諷意味太濃,一干契丹部將,終于決定,包圍之,殲滅之。
很快,由耶律撒給率領皮室軍壓陣,耶律敵烈親自率領五千部族騎兵圍了上去。分出一支騎兵,監視口內漢軍,剩下的人,調整陣勢,四面圍攻。
而漢軍,在楊業的率領下,也是不慌不忙,嚴肅以待。有前頭的鋪墊,不需預熱,戰斗在第一時間便陷入高潮。
有一說一,遼軍部族軍的戰斗力,確實要高那些州縣“漢軍”不止一個檔次,漢軍抵擋起來,也真正感受到了壓力。
結陣以抗,對于騎兵打擊是重大的,大盾如鐵壁,車架布荊棘,有效地阻遏了騎兵的沖擊力,而弓矢、長槍也給遼軍造成了嚴重的打擊。
同樣,悍不畏死的騎兵,給漢軍造成的沖擊也是巨大的。兩軍的交鋒線,就是死亡線,不斷吞噬著雙方士卒的生命,遼騎前赴后繼,漢軍也是有序補充。
激戰兩刻鐘,漢軍已有陣勢被沖破的情況,一般情形下,陣勢被破,便是遼騎順勢擴大,沖散敵陣的良機。
但在楊業的指揮下,有漢軍迅速自內而外填補空缺,重新樹立防線,阻擋外部敵騎。被沖散的漢軍,則再長官的率領下,重新集結,以待再戰。
而沖入漢陣的遼騎,則在中軍及陣內士卒的合圍下,迅速被絞殺干凈。戰斗的發展,沒有多久,便陷入這樣的反復循環之中。
遼軍這邊,不斷沖擊,沖散,沖入漢陣,然后被反應過來的漢軍內外分割,外部受阻,內部被聚殲。漢軍初時還有些錯亂,需要自楊業以下的軍官,不斷地下令指揮,到后面,平日里的訓練作用徹底體現出來了,普通的士卒都形成了自我補位、自我調整的本能。
在遼軍的全力沖殺下,漢陣屢破、屢復,并且逐漸收縮,韌性這個詞,在楊業所率定襄軍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在不斷收縮,但始終牢固不破。
漢軍的傷亡在擴大,遼軍則倍之。軍陣之外,耶律敵烈也不復此前的自信,在漢陣取得突破也不在令他狂喜,到這個地步,他終于明白這股漢軍為何有如此的底氣了。
鏖戰半個多時辰,天色已經有些晦暗了,定襄軍這根硬骨頭已經讓遼軍崩碎了牙,雙方將士糾纏在一起,熾烈的殺聲響徹原野,幾乎震散天邊的云霞。
在拱衛之中,耶律敵烈死死盯著在圍攻之下,仍牢不可破的漢陣,盯著漢軍陣中那道身中箭矢,仍堅決指揮抵抗的漢將。
他又陷入了一個抉擇,要么撤軍,要么把皮室軍也用上,在天黑之前,徹底擊垮殲滅這支自負的漢軍。但是,皮室軍投入戰斗,真能擊敗楊業嗎?如果撤退,已經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他又豈能甘心?
沒有讓耶律敵烈猶豫太久,有人幫他做出了選擇,在口外戰事正酣之時,隱伏在百草口內的康延澤終于率領定襄漢騎沖了出來了。
殺聲撼野,蹄踏草原,在微沉的昏色掩護下,幾乎難辯其人數。耶律敵烈安排的監視騎兵,忠實地履行著職責,上前攔截,以免其影響戰場。但是,漢騎根本不與之纏斗,不顧傷亡,目標明確,直沖遼軍主將耶律敵烈。
在口內,康延澤可是一直觀察著戰場的形勢變化,對于遼軍的布置也盡收眼底,選擇的時機也正好。
是故,面對漢騎如此堅決的沖擊,耶律敵烈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直接被沖散了,還是在本部護衛的保護下,方才沒有直接殞命。
耶律敵烈這邊一亂,也就代表圍攻的遼軍亂了,漢軍一內一外,配合破敵,很快便動搖了。再兼暮色漸深,更加助漲恐慌心理。
后邊,壓陣的耶律撒給見勢不妙,也不用命令了,直接帶領皮室軍沖了上來,一阻漢軍,二救耶律敵烈。也正是在耶律撒給的救助下,耶律敵烈方才狼狽地從康延澤的追殺下逃了出來。
其后,終于不與耶律撒給爭執了,收攏在漢軍夾攻之下逐漸潰敗的遼軍狼狽北撤。漢軍這邊,在康延澤的率領下,追逐了一陣就告罷休,一是兵少;二是天色已黑;三是皮室軍確為了遼國最精銳的軍隊,有其掩護,貿然追擊,恐生差池。
即便如此,百草口一戰,仍以漢軍獲勝告終。楊業以三千步騎,正面對抗遼軍一萬軍隊,戰而勝之,其中還包括遼帝的宿衛精銳皮室軍。不管過程如何,實際情況如何,具體斬獲如何,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定襄軍可“一漢當三遼”。
而楊業,這個戍代十年的青年大將,借此戰而真正聞名天下,軍中聲威飛速上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