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經臣連續審查,鞫問黨羽,共得趙思綰罪狀十條,這是罪供,請大王審閱!”宋琪向趙匡贊稟道。
事態嚴重緊急,宜從權變,是故宋琪斷事,也是從快,估計也熬了一整夜。看著他手中那一摞的案卷,趙匡贊問道“趙思綰都認了嗎?”
“供認不諱!”宋琪答道。
招了招手,趙匡贊接過案卷稍微看了看,表情倒還算平靜。雖然宋琪共列了趙思綰罪狀十條,但核心只有兩條,一是密通契丹、陰謀作亂,二則是殘忍好殺、草菅人命,至于其他什么貪污、傷人、奸淫、巧取、豪奪之類的,都是“小問題”了。
即便如此,看完宋琪的總結,趙匡贊的表情仍舊不免沉凝。尤其看到,趙思綰在這些年間,私下里殺人取樂,恣意戮害百姓是73人,趙匡贊威嚴的面容間更是怒意涌動,狠狠地拍了下大案,厲聲道“孤素知趙匡贊兇狠,卻仍未料到,其竟殘忍若廝。使無辜百姓,亡于其手,而未能及時發覺糾正,是孤之過也。孤的身邊,竟然長期蟄伏著如此豺狼,思之后怕啊!”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趙思綰心如蛇蝎,作惡多端,自取滅亡,此之謂也。天都難以挽救他,今為大王所擒,亦是上天欲假大王之手,為民除害,懲治此大惡之徒”宋琪向趙匡贊說道。
聞之,趙匡贊卻搖了搖頭,糾正道“孤何德何能,豈敢代表天意?如宋公之言,趙思綰咎由自取罷了。再者,孤此前對其多加寬縱容忍,燕民之難,亦有孤的罪過!”
“大王有此心,堪稱仁德,不必過于自責!今能糾察其行,批捕問罪,使其不再為害,可見大王之明睿!”宋琪拱手夸贊道。
對于宋琪這樣的士大夫而言,趙匡贊這種引咎自責、攬罪己身的品德,是值得贊揚的,也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如果每個君主,都有這等覺悟,世間豈不是士大夫的極樂世界?
揚了揚手,趙匡贊恢復了嚴肅,吩咐道“時下,邊情有變,戰端或發于迅雷之間,當以守御幽州為要。趙思綰暫且收押,等時局安穩后,再依法處置,給軍民一個交代。”
“是!”宋琪應命,抬首,又請示道“大王,幽州職吏之中,平日有不少與趙思綰往從甚密者,其府上也有一些才士,而今這些人,都已成擒,如何處置,還請大王示下!”
聞言,趙匡贊瞥了宋琪一眼,稍作沉吟,說道“這些人,就交由宋雄仔細審查,無罪釋,有罪罰!”
“是!”宋琪面上露出少許的郁悶。
宋雄乃是與宋琪并稱“二宋”的幽燕名士,涉獵文史,善談論,有氣節,士流多推許之。時任幽州判官,素來斷事公正,從無偏私。
看著宋琪,趙匡贊又說道“倘若大戰起,幽燕的民力、錢糧、布帛、軍器,都需你主持調度,這些事務,再沒有比你更熟悉更能勝任的了!”
聽這話,宋琪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拜道“多謝大王委重,在下必竭力以報!”
收回落在宋琪身上的目光,趙匡贊心中卻微微一嘆,面前這位,堪稱干才,佐弼自己多年,建樹頗多,以其才干,就是為大國之相,也是沒有太大問題。就是愛攬權,好結黨,多少令主君不喜,趙匡贊已經是寬容的了,能重其才干,而容其小節。
“大王,那趙思綰想要求見!”告退前,宋琪向趙匡贊稟道。
“他還有何話想同孤說?”聞之,趙匡贊忍不住嗤笑一句,不過稍加考慮,還是說道“命人把他帶上堂來吧!”
“是!”
沒有等太久,伴著一陣鐐銬的拖動聲,趙思綰被兩名孔武有力的衛士,押上堂間。鐐銬加身,畢竟趙思綰確實頗負勇力,以免其暴起發難。
此時的趙思綰,還穿著一身錦服,只是一身貴袍,并不能掩飾他的狼狽。見到趙匡贊,還是行了個禮,然后倨傲地站著。
見其這副姿態,趙匡贊怒由心起,死死地盯著他“你追隨父子凡二十余載,孤念你多年效力之功,這些年來,可曾薄待于你?卻不料你豺狼心性,背主忘恩,竟欲引遼軍南下,謀取幽州,害我性命!”
面對趙匡贊的詰問,趙思綰卻笑了笑“大王此言,有失偏頗。先王也曾投靠契丹,為其大臣,替其守治幽燕,契丹滅晉,先王亦統率我等,從征立功。大王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遺澤于先王,從效力契丹開始就有所鋪墊。
先王能夠做得,我趙思綰為何做不得?大王要做朝廷的順臣,我一直頗不以為然,向使大王當初能夠聽取我的建議,我又何至于此!”
“呵!好一番悖言逆論,你狼子野心,竟至于廝!”聽其狂言,尤其是對自己亡父評頭論足,趙匡贊更生憤怒,冷笑道。
趙思綰也是放開了,昂首道“我趙思綰,跟隨大王,也是出生入死,戰場之上,哪次不是身先士卒,亡命搏殺。先王病故,又是誰護送大王北上接位,力保王駕?契丹南寇,帶領將士,與之浴血對抗的,還是我趙某人!
大王對我確實有恩,但我也以死報之!即便如此,我也決定,功成之后,留大王一命,絕無害你性命之意!”
聽他這么說,趙匡贊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道“如此說來,還是孤薄待于你,還要感謝你對孤的寬仁嗎?”
趙思綰默然幾許,爾后道“只可惜,我籌謀多時,竟壞于一下吏之手,又為心腹所叛,以致功敗垂成。”
“你以為你失敗的原因,僅在于此嗎?”聽其言,趙匡贊諷刺道“自以為是,不識大體,看不清時局變化,看不見人心向背,意以一己私欲而行逆天之舉,焉能不敗!”
“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趙思綰悶著聲音說道。
趙匡贊卻是眉頭一挑,譏笑道“你主動求見孤,就是為了在孤面前,發此一番狂言厥詞嗎?”
聞言,趙思綰這下收斂了許多,迎著燕王的目光,跪倒在地,抱拳說“大王,我自知罪責重大,族誅也不為過,并無求活之心,我有三個兒子,兩子年長,享受了我的福蔭,可隨我伏法。
唯有幼子,歲不滿一年,唯望大王能夠全其一命,給我留下一絲血脈。至于我,聽憑大王處置,無論何種死法,都無怨言。
若有來世,我仍愿效力于大王!”
趙思綰這番話,倒也發乎于肺腑,帶著幾分真情,這個滾刀肉的般的武夫,終究還是有其記掛的地方。微微一嘆,趙匡贊說“孤不至于害一孺子!”
這算是答允趙思綰留他一血脈,悉之,趙思綰以頭磕地“拜謝大王!”
直起身,趙思綰再度鄭重地說“大王,請再聽我最后一言,務必警惕朝廷。燕軍自成一系,遲早為朝廷所忌,還請當心!”
趙思綰顯然是徹底鉆進牛角尖,到死都拔不出來了。趙匡贊則道“此事,孤自有主張,就不必你再費心了!”
等趙思綰被帶下去,趙匡贊又是一嘆,畢竟是多年追隨的宿將,落個這樣的結局,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事實上,對于燕軍的處境,趙匡贊心里怎會沒有個數,夾在漢遼之間,在朝廷逐步剪除南面割據勢力的大環境下,他這個燕王與燕軍的處境,只會越發尷尬。
他只有兩個選擇,一臣漢,二投遼,至于左右逢源,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趙思綰狼子野心,選擇投遼,趙匡贊的心里,則始終更親近大漢,畢竟淵源頗深,他父子事業的第二春就是在乾祐皇帝的支持下煥發的。
至于趙思綰一貫所說,漢廷會猜忌,但是,投靠遼國了,契丹君臣就會相信他們。當年,他父親趙延壽替耶律德光效力十多年,治理幽燕,結果又如何,異族的猜忌一起,后果要嚴重劇烈得多。若非一場欒城大戰,趙延壽當更早在契丹人的猜忌之下至死了。
“大王,高使君來了!”在趙匡贊沉思期間,衛士匯報。
回過神,趙匡贊立刻吩咐召見,還下意識整了整衣冠。盧龍觀察使高防,“潞州三杰”之一,當年在劉承祐率龍棲軍東出之時投效,并獻上潞州。
劉承祐登基后,因幽州多變,邊情不穩,在趙匡贊繼位燕王之時,調高防北上,這一待,也差不多十年了。
高防實際上,算是朝廷駐幽州的代表,在趙匡贊對幽州的鞏固方面,提供了不小的支持,畢竟代表著朝廷的權威。在與朝廷的聯絡交流之中,維系兩方關系,消除誤解矛盾方面,更付出了不少的精力。對劉承祐而言,幽州的維穩工作,高防有大功,同時兼有一定的情報工作。
事實上,對于高防所扮演的角色,趙匡贊是心知肚明的,對他的才干與品行,也素來敬重,多年下來,兩個人配合得很有默契。
“不知大王喚下官何事?”高防已經54歲了,人蒼老了不少,見到趙匡贊,保持著禮節。
“孤這里有一份上呈東京的奏章,想請高公給孤指點一二!”趙匡贊拿起一份親自寫好的本章,交給高防。
高防心中猜測,是關于幽州變局、契丹陰謀的事,但拿到手閱讀后,面色為之一緊,變得嚴肅起來,看向趙匡贊“大王欲請朝廷北伐?”
趙匡贊頷首“契丹先動兵南侵雁門,有陰謀奪取幽州,顯然其政策已變,漢遼之間,不復和平,大戰隨時可能爆發。與其被動等待遼兵來攻,戰于國境,莫若集兵北上,奪取燕山諸塞,將契丹勢力,徹底趕出塞南!”
聞言,高防想了很久,顯然在慎重考慮,終于躬身應道“下官愿與大王,一同署名!”
事實上,趙匡贊這封奏章,也算是徹底向朝廷表態,表明心跡了。他主動邀請漢師大舉北伐,王師之來,幽燕也基本就徹底歸服朝廷了。
同時,趙匡贊也是有些受夠了被契丹人壓在頭上,時刻有兵臨城下之危的日子,憋了近十年的怒怨,也需要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