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時分,正是枯水期,煙波浩瀚之景不再,同時也嚴重影響了四面漕運、商賈通航,而每到冬季,大漢官府也都會有意識地控制漕渠的航運規模,官船公輸減少出航,民船商船控制數量。
水位明顯下降的運河上,一支龐大的船隊正緩慢地溯流而上,船大而沉,在人力的驅動下,沖破少許因嚴寒產生的冰渣。沿岸足有幾百纖夫,忍者寒風,身負粗密的纖,埋頭拉纖,合力的號子聲,是這冬季汴河岸邊的一道獨特風景。
從劉承祐登基以來,對于運河、漕渠就表示了極高的重視,哪怕國初財計艱難,仍舊從各方面擠出了一部分的錢糧,用于治河疏道,前前后后花了兩年多的時間,由王樸牽頭對開封至宿州的運河,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整治,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立都開封,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交通便利,經濟富庶,得天獨厚之地,使其足以供養中樞朝廷。而這條溝通黃淮的運河,則是開封最重要的命脈。而在立國早期,因為歷史原因,漕運實則處于廢弛狀態,根本沒能充分利用上。
而劉皇帝最初派王樸治漕渠,除了經濟民生上的考量,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為征討淮南做準備。等到成功收取淮南后,運河的作用則更加凸顯出來了,來自淮南的財稅、糧鹽物資,大批量地輸送至東京,讓大漢朝廷好生地回了口血。
在之后的十年中,朝廷也沒有放松對漕渠的修治與管理,要保障其暢通,是需要定期疏浚維護了,每歲冬春,都要征發徭役疏浚淤淺的河段,耗費了大量的錢糧。
通過十年的發展,早期因王朝更迭、兵連禍結而導致的漕運積弊端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并且越發繁榮通暢起來。不提其他,僅運河兩岸的百姓,賴此渠而生存的百姓,就以十萬計,纖夫就是其中一個地位低下卻十分重要的群體。
此時,通行于汴河上的這支船隊,就是來自金陵的江南國主李煜君臣。從金陵到開封,距離并不能算遙遠,然而因為人員眾多,財產眾多,家私眾多,再加河運不易,以致行程拖沓,耗時日久。比起朝廷估計的,足足晚了半個月,一直到這臘月中旬,方才抵臨東京。
由于投降得比較主動,再加上李煜雖然庸于治國,但終究沒有干出什么天怒人怨,違背時下價值觀,引起公憤的事情,對于李氏一族,還算優待,未加折辱。至于此前平南詔書中將李煜描述成一個無道昏君,平定江南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到一邊了。自金陵出發前,皇太子劉旸還專門叮囑護送的職吏,令其好生照看,不得欺壓。
因為此事,以及入金陵之后的一些良好舉措,大漢太子的名聲很好,維護了朝廷的形象,初步取得了認可,至少讓極大一部分的士民感到安心。
同時,在李煜被護送離開金陵時,主動為之送行的士民達數萬人。這樣的情況,對于一個亡國之君而言,可惜可嘆,而又可怕。當時隨同一并北上的韓熙載,在登船之時,就表示了一定的憂慮。
而通過那場送行,也使得負責善后的一些將臣認識到一點,雖然因為近十年以來,國整反復,江南黎庶在李氏的統治下,生計多有貧苦。但是,有其三代數十年養士安民的底蘊,對于李煜這個年輕的“后主”,大部分人是抱有一種同情的心理,可以想見,在今后一段時間內,懷念故國的情緒會存在于江南士民的心理,這一點,需要引起重視。
大漢不缺有識之士,在李煜北上期間,已經有官員上書,就此事向劉承祐建議,要對江南亡主加以控制。這其中,有朝廷得知消息的御史諫官,也有來自江南的一些將吏。
對此,劉皇帝顯示了其大度,直接做出批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李煜擁其國時,尚為王師一舉擊破,舉城獻降,北徙東京,何足憚之?江南士民,之所以懷念李氏,無過于早年受其恩惠,向使朝廷大施善政,廣布恩澤,何愁不能歸心?
李煜自然是不知道發生在東京的一場可能影響自己下半生待遇的風波,他的政治覺悟并不高,也難以從中感受到危險。別離金陵的場面,對于他而言,至今記憶猶新,他繼位的這兩年中,從未真正關心過他的子民,然而在離開之時,面對萬民相送,他頭一次哭了,除了悲情之外,愧疚的心理充斥于其心中。
這一路北來,漫漫長途,李煜是倍感煎熬,這也是他心路歷程的一個轉變。人慘遭大變之后,總是容易成長起來的。
初投降之時,為了保住性命,為了一族的安危,自心理上并沒有太多障礙,在得到一定承諾與保障后,反而松了口氣。然而,事后再去看自己的決定,各種各樣的情緒也就涌上心頭。
大漢的旗幟遍插金陵城池宮廷,財賦被封存,自由被限制,匆匆別離宗廟,舉家北遷東京,李煜是真的有些明白陳喬所言亡國受辱是怎么回事了。
內心的悲傷、愧悔,隨著遠離金陵,越發強烈起來。甚至于,李煜曾有些后悔沒有堅持到最后,與國同亡,當然,這是一時情緒所致,只敢埋藏于心底,不敢表露出來。
離金陵越遠,距開封越近,悲憤情緒就更加濃烈,一切的哀傷,一切的懷念,一切的悲情,最終都化作酒水、詩詞。這一路,對李煜而言,是煎熬的一路。沉溺酒釀,懷念過去,往日盛景,家國情懷,盡在其詩詞中體現出來,熾烈的情感甚至讓身邊家人舊臣感到緊張。
到如今,這漫長的旅程終告一段落了,到東京,也該接受命運的“審判”了。將來究竟如何,漢帝是否能兌現朝廷此前的許諾,都還是未知數。
不過,有了深沉的思考之后,李煜倒沒有最初的恐懼了,無法坦然地面對既亡故國,卻能平靜地對待將來的結局。
船艙內,李煜一手執筆,一手持杯,酒意浮面,目光迷離,胡茬已然爬滿了他的下巴,一副落魄悲情的形象。一名侍從入內稟道:“國主,軍吏通報,將入開封,船將靠岸,讓我們準備下船!”
“我都說過幾遍了,已非國主,也不配當這國主!”李煜的注意卻在稱呼上,而后不急不緩地說道:“終于到了!這杯中物,也不知還能享用多久?”
然后繼續埋頭,不作理會。其妻刁氏陪著,有些心疼看著他,見他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忍不住按著他的手勸道:“夫君,不要再吃了,切莫傷身啊!”
感受著刁氏溫暖柔軟的手,李煜抬頭看著已換了身普通婦裝的妻子,注意到她關切的目光,稍微清醒了些,眼神中流露出少許愧疚:“夫人,我此前那般冷落你,你就不怨恨我嗎?”
刁氏美麗的面龐間,卻是一片平靜,柔聲道:“不得夫君歡喜,是我的不足,但是,既為人妻,豈有怨恨的道理?”
聞言,李煜心頭有所觸動,愧疚感更重了,說道:“能陪我飲酒作樂者,至今不在,能與我相濡以沫者,唯有愛妻......”
聽他這番感慨,刁氏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勸道:“已是亡國夫妻,既至開封,夫君還是聽候安排,不要怠慢了,畢竟還要為母叔弟子的安危考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