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南城,安平坊,亳國公府。
開封是京師,權貴眾多,但權貴也是分等級的,也是要看權力,看圣眷的,而這近幾年中,在朝中聲望最隆、地位最顯赫的少數人中,就有亳國公趙匡。
趙匡除了軍事才干出眾,功勞扎實,在很長一段的時間內,與柴榮并稱“柴趙”,是大漢軍政系統中份量不輕的角色。其為人豪邁,坦蕩大方,不拘小節,人際關系也處理得不錯,素得人心,除了軍政上的官員,一些豪杰之士也多慕名來訪。
當然,趙匡的政治覺悟還是很高的,當發現自家門庭若市,往來拉關系、走門路的官員將吏增多之后,果斷低調了下來。冠蓋云集、萬人稱頌,固然能夠滿足虛榮心,但未必是福,那時候亂趙匡便覺得不踏實了,于是果斷吩咐門人,閑雜人等,一概拒接,也不怕得罪人,若有公事,自有衙署,若為私事,則趙門難入。
消息傳開之后,還在京中引發過一陣議論,傳入皇帝耳中,也只是笑了笑,贊趙匡的見識與氣度。
不過,也不是完全閉門謝客,一些親戚、戰友、袍澤、舊部,平日里聯系聯系,交際一番,該做還是做的,并且做得坦然。
黨同,不論在軍還是在政,不論在什么時代,都是無法避免的一個問題,人情如此,環境如此,早年在劉皇帝位置做得不穩的時候,是深惡痛絕,從蘇逢吉到史弘肇再到楊邠,都是他打擊的目標。不過后來,隨著帝位的穩固,觀念也就逐漸扭轉了,想要禁“黨”,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該努力的,是在反營私,反伐異上。
此時的亳國公府上,卻是有些熱鬧,趙匡設宴于此,款待上門的賓客,賓客之中,基本都是武人,如黨進、韓令坤、李繼勛等,不是多年袍澤,就是故交好友,抑或是意氣相投者。這些人,如今也都算是朝廷中的重要將領了,都是有戰功在身的。
平日里,也少不了的交際來往,但像這樣集中在一起的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有鑒于此,趙匡是大開中門,于正堂宴請他們,任人觀看,以示坦蕩。
春寒料峭,亳國公府正堂上,卻是熱鬧一片,氣氛尤其高漲。府上的仆人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不斷往案上添置著食物、菜肴、酒水,公府豢養的樂工、舞姬也都縱情表演。
趙匡是好酒之人,這是朝野盡數知的事情,并且,一喝還都到喝醉為止。因此,在這公府宴席上,最不缺,也最不能缺的就是美酒佳釀。
為了招待袍澤、好友,甚至把皇帝所賜的御酒,以及酒窖中的一些陳年佳釀全都起出來了,與眾同享。一碗一碗地干,喝得熱火朝天,按趙匡的意思,難得聚在一塊兒,當好生招待,有什么話,待喝足,喝痛快了再說......
一直到宴至酣時,黨進忽然放下了酒杯,長嘆了一口氣。既是醉意浮面,也有故作姿態,見其狀,趙匡把手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悶掉,擦了擦嘴,微微一笑,問道:“黨兄,何故嘆息啊?莫非我家的酒水不夠美味?”
聞問,黨進說道:“趙樞密家的酒,自然是佳釀,飲之可口。我是在后悔,去歲沒有叩首于陛前,請求從征平南,再立一些戰功啊!”
聽他這么說,趙匡醉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道:“而今平南大軍都陸續凱旋了,如何提起此事了?你黨巡檢,偌大的名聲,還貪圖那少許功績?”
黨進這才說道:“非我貪功,只恐舊功久遠,被人遺忘了!”
黨進此言中隱指之事,在座之人,基本都明白怎么回事。趙匡呢心里實則也清楚,只是嘴里還是輕笑著,安慰道:“這么多年以來,朝廷何曾薄待過功臣,你這是多慮了?”
聞言,黨進這下,也把話說開了:“樞密功高,有多受陛下倚重,自當在乾祐功臣前列。只是我們這些人,泯然眾人,只怕經那些宰臣一番清算,我們的戰功還剩幾分?就是不知道,到最后,我這個侯爵,還能不能保住?”
這段時間,隨著“開寶大典”的臨近,京中氣氛日漸喜悅的同時,各種消息也在紛飛,尤其是乾祐功臣排序,重訂功勞勛爵,行賞之事。這畢竟是涉及大漢將臣們的功名地位,關乎他們切身利益的事情。
這世上是沒有不透風的墻的,尤其在朝廷里,隨著魏仁溥那“五人組”牽頭的議功工作展開,一些或真或假,似是而非的消息也傳開了。最讓人感到緊張的,就是很多原本的高勛重爵,都被降減,比較有代表性的,如定國公張彥威、武威郡公孫立,都被降爵酬功,這兩人可是皇帝心腹將臣了,連他們都不能不保原爵,而況于其他人了。
像汾國公、涇國公、滑國公、陜國公等爵,都有降等風聞傳出。而能保留目前所擁爵位的,則沒有多少人,有減,自然也有加的,大部分都是參與了平南戰事的將帥。
因為是對乾祐功臣的整體追功論賞,牽扯到方方面面,文武、內外、禁邊,真要捋出個一二三四,排出一份讓所有人都信服的名單來,還是有很大難度的。
這不,朝廷還未正式頒賞,黨進這些功臣宿將,就有些做不住了,畢竟利益攸關,大伙拼了命地殺敵建功,為了什么,還不是榮華富貴,權力地位,已經到手的東西,如今朝廷要調整、降等乃至收回,豈能甘愿?
對于這場風波,趙匡心里實則門清,也知道黨進等人的顧慮所在,不過,他實在不好就此事上說什么,或者給他們承諾。畢竟,議功酬賞的是朝廷,是皇帝,他們這些人,還能違背上命嗎?還敢以功邀賞嗎?
再者,有一說一,如今的大漢,內內外外的爵位、勛臣、散官,真的都是因功受賞賜嗎?他們對國家的貢獻,值得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錢糧去供養嗎?
有些事情,到了趙匡這個地位,方能窺探到皇帝行事的某些想法與思路。事實上,此次敘功,重定勛爵祿粟,影響最大的,還得屬那些追溯到晉、唐、梁的舊勛、舊爵,皇帝早看他們不順眼了,早年是屬于接盤,出于速定天下,安穩忍心,照單全收。
到如今,劉皇帝顯然是不可能再容忍那些沒有對大漢的建立與發展統一建立實際功勞的人,繼續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國家予以的待遇。
注意著一干人的目光,趙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持續許久,笑得一干將領摸不著頭腦。
還是韓令坤問道:“樞密何故發笑?莫非覺得我等的顧慮可笑?”
趙匡擺了擺手,道:“在座諸君,都是大漢的功臣,沒有一人無戰功在身,縱橫沙場,殺敵建功時,是何等豪情,怎么如今,卻糾結起這名利來了?”
不待接話,趙匡繼續道:“我且問你們,這么多年來,陛下與朝廷可曾虧待過你們?對你們的成績與功勞,可曾遺忘忽視?可曾有酬賞不公之時?”
面對此問,韓令坤臉色變了變,似乎有話要說,當然,沒敢真的說出來,那樣可就真的坐實不滿朝廷封賞了。
“過往功勞,功名利祿,朝廷從未短缺,而今天下一統,朝廷重定爵祿,用以定論立制,難道還怕陛下不公嗎?”趙匡再度反問一句,語氣都嚴厲幾分。
“你們相約前來訪我?又欲我做何事?難道要我進宮,替你們請功求賞?”
或許黨進等人,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感受到趙匡的語氣,也不敢說出口了。還是李繼勛,老成一些,地位也僅次于趙匡,開口舉杯笑道:“我等的功勞,都是明記在簿的,陛下與朝廷怎會忘記?再者,即便要調整,又豈獨我等,結果如何,待到大典當日自知!我們上門,是來趙趙樞密吃酒的,不是給他添麻煩的,還是共飲杜康,一解其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