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大規模的春耕活動已然結束,中原大地上,連片的山林田畝,已被綠意所覆蓋,勃勃生機,昂揚姿態,就仿佛在訴說著邁入新時代的大漢一般。
靜極思動,在宮中待久了,劉承祐也就離開皇宮,走出開封,巡察一番。不過,這只是一次郊游性質的出巡,就在開封近畿,不曾大張旗鼓,既為散心,也為巡視一下京郊的農事。
重農,是劉皇帝秉持了十多年的國策,民以食為天,這是再樸實不過的道理了。哪怕生活在開封這個商業氣息愈加濃厚的都市里,卻也沒被迷惑,帝國的基礎,永遠在民與農。
每年春耕,只要在京,劉皇帝都要親自下地,揮一揮鋤頭,翻一翻地,縱然不在,也會有宰相帶頭。今歲例外,劉皇帝沒去,卻有太子劉旸帶頭,下地干活。
早年,有御史上奏,為表重視農桑之意,于漢宮之中設觀稼、親蠶二殿,當時劉皇帝同意了。不過沒有幾年,就被劉皇帝廢除了,并直言,如欲觀稼親蠶,何須止步宮中,重視農桑,需要的也不是這些形式化的東西,然后便以身體力行、國策大政來顯示他對農事的重視。
當然,那也是劉承祐“被害妄想”在作祟,覺得是有人想把他束縛在皇城之內。事實上,哪怕不廢觀稼、親蠶二殿,該做的事同樣可以照做。
平坦的蔡河,就如一匹白練,蜿蜒南下,清波蕩漾,水上同樣不乏南來北往的船只,目的地也是直通開封。開封如今是天下的中心,也是漕運的終點,東南漕運以汴、泗為主要輸送通道,南方則以蔡河通漕。
策馬輕馳,順著蔡河河道南下,劉承祐對跟在身邊的王溥道:“齊物,朕猶記得,當年奉先帝梓宮赴許州睿陵,北返之時,就是沿此道還京,當時朕還聽你講了一番此河的來歷,從而萌生出重開蔡河的想法!”
回到朝廷后,王溥還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大臣之一,而經過這么多年的歷練,其威儀氣度也越發沉著。此時聞言,王溥笑應道:“整整十四載過去了,陛下之明睿,猶不減當年啊!臣猶記得,當初的蔡水故道,干涸湮廢,融于荒野,御駕所行,幾乎重新開道,然而如今,已是百里通波,復為南北漕運要渠啊!”
談及許州、睿陵,就不得不提一下,被監禁在睿陵替劉知遠守了整整十四年墓的皇叔劉信,終于熬不住,于開寶元年二月十九死了。
當許州官府上報之時,劉皇帝情緒表現似乎十分復雜,隱隱有種感傷,哪怕劉信這種結局,是屬于他規劃好的。當然,以劉信當年的罪行,將其處死也不為過。
時間,真的是厲害的東西,十多年過去,當初罪大惡極的劉皇叔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而再問及當年那些受害的許州百姓,除了少量被迫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之外,大部分人也都遺忘了,畢竟,萬事還得向前看,還得生活,怨恨也不能當飯吃......
若不是劉皇帝的性格與心理作怪,或許在里外那么多人的勸諫下,他還真就下詔赦免釋放劉信了。如今,人既已死,一了百了,劉皇帝也就可以少去憂慮一件事了。
對活人,或許顯得苛刻且無情,但對已經作古的劉信,劉皇帝終于仁慈寬容了些,下令許州官府厚葬,并讓宗正卿劉承赟前往主持葬禮。
“還需感謝王卿當治河之功啊!”當然,此時的劉承祐已經徹底遺忘劉信那回事,看著夾岸綠樹掩映,清波蕩漾的蔡河河,喟然而嘆。
劉承祐嘴里的“王卿”,自然不是王溥,而是王樸。蔡河的重新開通,是在王樸主持的對汴、泗運河改造期間的其中一個工程,當時只是為了重新打通與南邊陳、蔡二州的水上通道。后來,隨著對此河道使用的加重,又經過了一次疏浚,同時引開封西面的鄭河為源,由此,開封南邊漕運大通,南方的財稅、物產通過蔡河入京,最為省時省力。
“兗公之喪,對大漢確是一大損失啊!”二王之間的關系不錯,王溥此前也受王樸的提點與幫助,此時,也感慨著。
擺了擺手,劉承祐問王溥:“有人建議朕大啟河工,對中原各水系進行一次全面的治理疏浚,既能防治水患,更可全面通達漕運,你以為如何?”
聞此言,王溥眉頭稍微緊了下,略作考慮,稟道:“臣以為,河工水務,息關國計民生,朝廷更需通過漕運,使得八方財貨,供饋京師,如果能夠大治,于國于民,自有益處。只是,天下初定,朝廷需要調整的事務太多,還當循序漸進.....”
王溥這張嘴,劉皇帝就知道他的意思了,當即笑道:“卿且放心,朕不學隋煬帝,不貪大求快!”
“陛下英明!”
“前面是什么地方?”指著南面,比臨蔡河的一處鎮甸,劉承祐問道。
“回陛下,自東京由蔡水南達陳州,沿岸共設有三處市鎮,此為第一鎮,名通許,乃乾祐七年所設,戶兩千余!”聞問,跟在另一邊的石熙載回答道。
皇帝出巡,作為近臣,在了解基本去向的基礎上,石熙載可備足了功課,因此,劉皇帝一問,就立刻解釋一番。聞之,劉皇帝果然很滿意,又問道:“這些年,開封境內一共增設了多少像這樣的鎮子?”
石熙載又道:“開封境內,新舊市鎮,共計十五座,其中新增七處,皆依水而設!”
“這些水網水道,恰如一條條血脈,而開封就是心臟所在!”聞言,劉承祐嘆道:“對于這些生命線,朕又豈能不加以重視,予以疏通擴展?”
“陛下此比,卻也分外形象!”王溥輕笑道。
“今夜就不回京了!就下榻通許鎮!”雖然天色早,但劉皇帝已經決定不回宮了。
說完,馬鞭揚起,只抽了下,駿馬嘶鳴一聲,沿著土道,向南奔去。隨行的侍從、護衛們見狀,也趕忙跟上。
縱馳之間,樹林、土崗、河流飛掠而過,當然,除了這些景致之外,還有大量土地。在開封近畿的平原上,田畝、農舍,也是密集成片,基本都已種上了早苗,綠意一片,有農人料理于其間,放眼望去,心曠神怡。
在進入通許鎮前,劉皇帝忽然問起:“方才經過的那一片農田,那般規整,可知是何人的田土?”
與洛陽那邊不同,開封這邊,土地也算肥沃,但是廣置土地的人卻不多,畢竟是天子腳下,搞兼并也不敢那么大膽地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當然,只是得到了一定的遏制,還是有些人,家田百頃的。不過,石熙載的回答,卻讓劉承祐略感訝異,那是官田,是陳留縣屬的職田。
在大漢,田地也是分屬性的,大體為官田、民田,而官田之中,就有職田。自上到下,基本每個衙門,都配有一定的職田份額,雇農或以罪犯耕種,這些職田的產出,用來分擔一部分俸祿以及對官吏們的福利。
開封府下轄十四縣,是名副其實的天下一府,轄地擴大到這個地步,既是充實京城人口,也為了增加官田的數量。
面對石熙載的回答,劉皇帝若有所思,他想起了眾臣上議中,就有一條繼續擴大職田的奏疏,對此,他當然是傾向于拒絕的。
原因也很簡單,擴田容易,但造成的影響卻未必有利。朝廷保有一定的官田,是應該的,別的不提,就分擔財政的作用,就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若是過多,那么耕農的問題,就很嚴重。目前的大漢,人口分布并不均衡,同時,也因為人口壓力不大,在北方的土地矛盾并不突出。
百姓基本各有其田,勞力有限,官田過多,從哪里找人來種地?
如今的劉皇帝,一心想要治理好國家,出宮一趟,說是巡游散心,但所聞所見,都會與他的治國大略相聯系起來......
而前前后后經過這么長時間,劉皇帝醞釀已久的新政,也將出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