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躺椅上,劉皇帝放下手中的書,露出他那張帶有歲月痕跡的臉,問道。
入內的喦脫立刻躬身恭敬稟道:“太子殿下已然抵京,得知官家幸瓊林苑,欲前來拜見問安!”
“回來了啊!”聞之,劉皇帝嘴角揚起了點笑容,吩咐道:“車馬勞頓的,就不用他來回奔波了,讓他進宮,先去看望太后與皇后,朕明日便回宮,傳諭去吧!”
“是!”
翌日一大早,御駕便起行回宮,不過劉皇帝還帶著人輕騎到開封郊外走了一圈。秋意已濃,空氣中都彌漫著谷物果實的芬芳,鄉間的百姓正熱火朝天地收割糧食,曬打谷子。
早有奏報,今年中原大熟,當親眼看到這副豐收的場景,劉皇帝也覺欣喜,齊州水患帶來的壓抑心情都釋去不少。帶著一個輕松的心情返回,等回到漢宮時,已然正午,太子劉旸則第一時間前來覲見。
“臣參見陛下!”萬歲殿內,劉旸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看著自己的太子,劉皇帝少有地露出溫和的笑容:“有沒進食?若沒有,就陪我一起用膳吧!”
“是!”劉旸自然不會拒絕。
對于皇帝而言,算是一桌簡單的膳食了,四菜一湯,三葷兩素。父子二人落座,劉承祐看著劉旸:“此番西巡,感觸如何?”
聞之,還沒來得動筷子的劉旸,頓時挺身危坐,青澀稍褪的臉緊巴巴的,鄭重應道:“兒一路行至鳳翔府,放眼所見,政通人和,欣欣向榮,官守其職,民樂其業,州縣承平,河清海晏,一派治世光景!”
對其回答,劉皇帝不置可否,而是問道:“聽說你處置了一些官員,提拔了幾名青俊?”
老子一發此言,劉旸顯得更加慎重了,小心地看了劉承祐一眼,而后道:“日月皎皎,尚存陰影,治世之中,也難免存有奸吏,朝廷設司法監察,也正是為了清查奸惡不法,兒西巡途中,遇有不平之處,故怒而處置。至于所拔之人,可使吏部嚴加考核,辨其優劣,再行安排......”
看他這副緊張的模樣,劉皇帝笑了:“一切按照朝廷章法來辦事即可,你是太子,既有判斷,朕沒什么意見!”
聞言,劉旸不由松了口氣,說:“多謝爹信任!”
“各地土田情況如何?”劉承祐又問。
劉皇帝對于土地兼并的問題,素來重視,劉旸也了解此事。想了想,說道:“以兒觀之,雖然這些年人口日漸充盈,但土地尚且豐足。各州戶民,多擁其田,據地方官員講,自朝廷出臺交易稅例后,民間土田買賣數目也大減。且,尋常百姓,其生計多依一方田土,輕易不會交易......”
“河中府你去看過了吧,情形如何?”劉承祐問。
劉旸道:“因為災荒之事,確實有不少豪強地主,趁機從百姓手中購田,不乏收買墨吏,隱匿田籍,行偷稅之事者。兒處置的官員,有七名都是在任河中的。”
“你看,朝廷的法制律例推行了這么多年,仍會發生河中這樣的事情,一個小小的河中,前前后后就有這么多鉆律法空子,乃至公然違法,欺瞞朝廷者,而況天下之大?由此可見,這天下只怕并非僅如你所見!”劉承祐這么說道。
見狀,劉旸立刻道:“是兒見識不足了!”
“不過好的一面,該喜則喜,該樂則樂。大臣們也都說大漢已為治世,朕也相信,總不至于眾口一詞,都瞞著朕吧!”劉皇帝又笑了笑。
劉旸說:“大臣們豈敢欺瞞您?以爹的英明,又如何能欺瞞得了您?”
對劉旸的恭維,劉皇帝顯得很平靜,說:“你可知,朝廷的制度,一直在完備推行,為何上上下下,仍舊有那么多非法枉法之事?”
聞問,劉旸思考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是因為推行任事的官員?”
“一語中的!”劉承祐露出了點滿意的神色,而后道:“再完善的制度,也是需要人去推行的。然而,人心難測且各異,只要在用人上出點問題,良策也能變成劣策,善政也能變成惡政。
制度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要治理好國家,首先便在用人,人用對了,國泰民安,人用錯了,必受其害!”
劉皇帝這一番話,聽得劉旸一愣一愣的,又消化了一番,方才應道:“兒受教了!”
心中則暗自猜想,莫非自己提拔了那幾名官員,劉皇帝真的有意見。抬眼看了看劉承祐,又微低下,看著菜肴愣神。
劉承祐則繼續道:“朕再給你一個任務!”
“請您示下!”
“觀人!不管是公卿百官,還是親貴宮人,乃至販夫走卒,你今后多多體察,每一月給朕提交一份觀記體悟!”劉承祐吩咐道。
“是!”
“你要記住,可以不夠聰明,更不要求全才,但是,看人一定要準,要會識人,用人,如此,事情可以辦好,國家也可安治!”劉承祐繼續道。
“多謝爹教誨!”
“聽說你在洛陽,還遇一趣事,識一妙人?”劉皇帝語氣又輕松起來了。
聞此,劉旸臉上也露出了一抹笑意,說道:“沒曾想,此事也傳到爹的耳中了。兒在洛陽時,有一名叫張齊賢的士子攔駕,畫地獻策,以求上進。陳十言事:平黨項;富民;封建;敦孝;舉賢;太學;籍田;選良吏;慎刑;懲奸。兒覺得此人有趣,故而請他吃了一頓飯。”
劉承祐也樂了:“這確實是個妙人,膽子也夠大,竟敢攔你這個太子的駕。對其獻策,你是怎么看的?”
劉旸說道:“兒覺得,此人確實有一定的見識,其所言十策,確有可取之處。雖不乏空泛之談,但有些事情,朝廷已然推行多年,有些事情,朝廷也即將去做......”
“你有自己的認識,沒有被其夸夸其談所迷惑,這很好!”劉皇帝點頭說道:“不過,能有那番膽識見解,也非庸人。此人既然攔駕畫地獻策,想來也是為求官職,你如何安排的,可曾賜他一官半職?”
劉旸搖了搖頭:“兒賜了他十貫錢,用以資助他繼續讀書,參與兩年后的科考!”
劉皇帝呵呵一笑,道:“一策一貫,還結識了你這個太子,還賺了一頓飯,此人不虧!”
聞之,劉旸也不由樂了:“兒只是覺得,此人若得高中,對其仕途,更有好處!”
“好了,不提這張齊賢了,你寫的西巡筆記,稍后拿給我看看!”劉承祐吩咐著。
“是!”
一直以來,對于兒子們的培養,劉皇帝就像一個課業老師,不斷地布置作業,讓其完成。劉旸呢也習慣了,出巡一次,對其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也都有思考總結。
“對了,你在洛陽也待了一段時間,覺得此城如何?”劉皇帝突然問道。
劉旸想了想,答道:“千年古都,底蘊深厚,論繁盛,或許僅次于開封了。”
“有人建議朕遷都,你有什么看法?”劉承祐又問。
對此,劉旸頓時就慎重起來了,看了看劉承祐,方才道:“兒聽爹說過,都邑之要有三,居天下之中,漕運通暢,形勝險固......”
“那你是贊同遷都了?”劉承祐追問。
劉旸沉默了一下,答道:“兒以為,洛陽或擁三利,然其古舊,又臨黃河,尚不足以承擔京師之重。且,天下都東京久矣,貿然遷之,上下牽扯甚大......”
劉皇帝遷都的念頭不只生過一次,然而從來沒有落實過,朝廷上下,了解此意的人也不少,自然少不了逢迎皇帝的人,但是,更多人選擇沉默。沉默,就是一種態度。
劉旸呢,只說了一些遷都的問題,也并未在他的威勢下,一味地迎合自己,這一點,劉皇帝還是滿意的。
于是,擺了擺手,道:“罷了,不談這些,先用膳,菜都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