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皇城司的密探,上至王公,下及市井,此言果然不假,你手下的眼線,都安排進秦王府了......”
以一個稍顯慵懶的姿態躺在椅子上,劉皇帝目光斜視,平靜的語氣透著些復雜的意味,似是驚奇,似是感慨,讓恭立其側的張德鈞有些不自在。
“皇城司一切都按照官家的意志行事,小的們始終牢記,官家若是覺得不合適,便把人撤出來!”小心加謹慎,張德鈞卑恭地說道。
張德鈞進宮在劉皇帝面前刷存在感,已然堅持了半年多了,此番亦然,向劉皇帝匯報著皇城司下屬們刺探的西京朝野內外輿情。
而此次,張德鈞匯報的,卻是秦王劉煦府上的一些動靜,具體所指,乃是劉煦接見了其表兄耿繼勛,這并不出奇,經過一番思祥,劉煦還是把耿繼勛調回京城。而惹得皇城司眼線注意的是,兩人關起門來私談許久,只是未曾探明具體密議內容。
看張德鈞這又緊張又忐忑的模樣,劉皇帝面露微笑,語氣也緩和了些,說道:“不必,朕并非要責你,你對朕的忠心,朕明白,你辦事積極周到,朕同樣清楚!”
“官家圣明!小的多謝官家信任!”張德鈞立刻做出一副感懷不已的模樣。
打量了他兩眼,劉皇帝輕嘆一聲,道:“朕只是要提醒你,朝廷自有法度,做事積極認真值得肯定,然行事還需按照規矩來,不要肆無忌憚。
朕可聽說了,你皇城司的屬下們,平日里多有放肆,恣意妄為!朝野內外,對你們不滿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朕信任你,也愿意庇護你,但是,倘若犯了眾怒,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屆時就是朕有意維護,也未必保得住你!
聽說你收了四個義子,頗為倚重,個個是皇城司的干吏,可惹了不少非議。朕自然不在乎那些謠言中傷,但你們平日為人處事,還當保持一些敬畏......”
劉皇帝輕飄飄一番話,張德鈞卻聽得冷汗淋漓,垂著頭,聲音都透著點激切:“官家關懷,小的感激涕零,官家教誨,銘記于心,小的定然會好生約束下屬,不使他們肆意妄為,觸犯國家法紀,定不使官家為難!”
看張德鈞這賭誓一般的言辭,劉皇帝露出了一點認可的笑容,表情也變得和煦起來:“朕沒有怪罪于你的意思,你們是朕的爪牙耳目,自古以來,這樣的差事都是惹人非議的,并不好做,朕能理解。不過朕的提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是!小的明白!”張德鈞甚至有些不敢去擦拭額間的汗漬。
“還有一點,你要給朕牢牢地記住!秦王,終究是朕的兒子,是大漢的親王!”劉皇帝語氣轉厲。
“是!”張德鈞本能般地佝身答道,心臟也急促地抽搐幾下,他哪里不明白,自己此番似乎拍到馬蹄子上了。
“你去吧!”
等張德鈞滿懷憂慮、面露反思退下后,劉皇帝再度恢復了從容平靜,雙目中的凌厲也趨于平靜。
喦脫默默地恭候在側,一張老臉上,涌現出少許的遲疑,眼睛朝著張德鈞離去的方向看了看,又落到劉皇帝身上,很快垂下頭。
劉皇帝與張德鈞的對話,他全部聽在耳朵里,以其精明,當然聽得出,劉皇帝是在敲打張德鈞。作為宮廷內部,唯一能夠與之相抗衡的宦官,張德鈞吃了掛落,喦脫心里自然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而喦脫猶豫的,則是要不要趁機再給張德鈞上上眼藥。喦脫表情雖然沒有什么變化,但劉皇帝就像一頭嗅覺奇敏的猛獸,突然扭頭,盯著他:“你似乎有話要說?”
聞言,喦脫一個激靈,稍微瞥了劉皇帝一眼,嚇得趕忙垂下頭:“沒,沒,小的無話可說!”
“可朕看你,似乎欲言又止啊!”劉皇帝坐了起,玩味地注視著喦脫:“你有什么想法,還要瞞著朕嗎?”
只是一個動作,喦脫似乎感受到了方才張德鈞面臨的壓力,在劉皇帝的目光下,支吾兩句,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與皇城司有關?”劉皇帝又問:“說來聽聽,正好,朕也想了解,在你們眼中,皇城司是怎樣一種形象!”
一句話,幾乎把喦脫逼到死角,遲疑幾許,微拱手,喦脫表情鄭重,聲音低沉,說:“官家,皇城司在京中,聲名很盛,無人不知,無人不憚,幾乎無孔不入。聽說,不只是王公大臣之家,就是東宮之中,也有他們的眼線......”
言罷,喦脫就閉口了,默默等候劉皇帝發言,而他明顯感覺到,伴隨著此言,殿中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一般,氣氛變得壓抑起來。
“哦!”沉默了下,劉皇帝發聲了,目光并沒喲從喦脫身上挪開,而是好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東宮之中,也有你的眼線?”
這話可就有些誅心了,喦脫頓露惶恐,差點沒當場跪下,趕忙道:“小的哪有這個膽子,做那逾越之舉。只是,小的身為內侍行首,宮中從不缺流言,難免聽到些風聲......”
喦脫這個解釋,有些難以站住腳,但是,劉皇帝也沒有深究的意思,只是淡淡道:“那你還是耳聰目明啊!”
“小的得幸伺候官家,隨時聽候吩咐,自然需要耳目清明些!”喦脫惶恐之中,帶有少許尷尬。
關于這倆太監之間的不對付,劉皇帝自是洞若觀火,也是他樂見其成的,也明白,喦脫縱然不敢在東宮埋伏手腳,皇城司中有些眼線,卻也不奇怪。
想了想,劉皇帝收回那壓迫力十足的目光,揚手道:“你做自己本職工作即可,不該管的事,不要過問!”
“是!”喦脫也終是松了口氣,當即應道。
一股苦澀的感覺在心頭盤旋,適才他還在對張德鈞幸災樂禍,與之相比,自己似乎也沒有什么好得意的。
在喦脫心緒艱難平復的同時,又聽得劉皇帝幽幽嘆道:“這個張德鈞,東宮之中都敢埋伏眼線,那朕身邊呢?”
聽此言,喦脫直覺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內心中油然而生惶恐,然而冷靜下來,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悅,皇帝這顯然對張德鈞也有看法了。
不過,聰明的喦脫,并沒有再貿然開口,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仿佛沒聽到劉皇帝的嘀咕一般,只是暗自回味著劉皇帝的話。
而劉皇帝對張德鈞的態度,自然同樣是復雜的。要說意見一點沒有,顯然也是不可能,連李崇矩那般勤懇安分,都不得不主動請辭,以避災禍,何況張德鈞。
張德鈞的優勢在于他是太監,是劉皇帝身邊出去的奴仆,但是,畢竟掌握是皇城司這樣的特務機構,以劉皇帝多疑,怎么可能付以完全信任。
至少“宦官亂政”這個警示,偶爾也會盤旋在劉皇帝腦海的。何況,張德鈞掌握皇城司,也有十多年了,并且由他一手建立并發展壯大的,哪怕他表現得再恭順忠誠,劉皇帝的猜忌之心都不會消卻,反而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深重。
而皇城司在東宮安排眼線的事情,劉皇帝一方面是同意的,因為他需要有一個秘密的了解太子動向的渠道,另外一方面,也難免忌憚張德鈞這宦官肆意逾越。
有些矛盾,但事實就是如此!
或許,皇城司也該有所改變了?劉皇帝腦海中不禁冒出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