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過府致哀之后,劉皇帝本來是不欲久留,想要回宮的,然而一聲蒼老的呼喚,讓他止步了。
“岳丈年邁,何需親來?”叫住劉皇帝的,正是邢國公、國丈,
郭威。
郭威如今的年紀,已是奔著七十去了,須發之間夾雜的白色更多了,但就劉皇帝所知,身子骨素來硬朗,能騎馬,
能食肉,老而彌堅,
兒孫滿堂,歸養近二十年,日子很是滋潤,很是逍遙。
不過此時,郭威卻是被皇十二子劉晗攙扶著的,老臉也顯得有幾分枯瘦,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聽劉皇帝這么說,郭威雙目之中盡是動容,哀嘆道:“畢竟父子之情,人既辭世,我豈能不來,陛下臨幸,臣代柴家,感謝陛下關懷!”
“見外的話就不要說了!”劉皇帝看著郭威,認真地道:“英公既是大漢的功勛柱石,
也是朕的好友親家,就這層關系,不論如何,朕都要親來!”
柴榮當年復姓,
以示郭柴分離,政治意義濃厚,但事實上,兩姓之間,仍舊是藕斷絲連的,甚至在三代之內,也有聯姻的行為,兩家的關系,還是很緊密。
尤其對于那些郭柴子弟而言,分兩家,那可就多出一大份可繼承的爵位、財產以及政治資源,這可是雙倍的快樂。
早年,因為郭威對于柴榮的信任與親近,他其他幾名兒子,可是有所不忿的,后來柴榮復其姓,他們之間的關系,
反倒緩和了。
說到底,還是利益使然。而郭柴分家,對他們而言,
是利是弊,也是難以一言道盡了,只是看從什么角度觀之罷了。
對于這些情況,劉皇帝是心知肚明的,沒有表達什么不滿或不好的意見。畢竟,人家迫于自己的壓力,連家都拆了,誠意如此,劉皇帝又還能如何苛求,總不能強行讓兩家反目吧。
到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回頭再看過去的經歷與行為,那些猜忌啊,警惕啊,如今看來,卻顯得有些莫名,甚至有些幼稚可笑。當然,在當下政治環境下,以如今的心態與目光去看當年的事,也是不合理的。
二十年前,對于郭威,劉皇帝始終存在著一種幾乎刻骨民心的猜忌,哪怕面上再是寬和尊重,心中時刻戒備著的。那個時期的劉皇帝,也確實缺乏安全感。
哪怕當初,在劉皇帝的作為下,郭威也沒有獲得過高的威望與權力,但是,時勢發展,曾經有那么兩三年,郭威在大漢朝廷中,是當之無愧的人臣第一等。
再加上柴榮這個飽受劉皇帝信重的養子,郭柴一體,那就是個龐大的軍政勢力集團。哪怕到如今,也不能小覷二者的影響。
開寶九年都要結束了,看看當今朝廷中,有多少貴族、將帥,是從郭柴帳下走出來的吧。那些已逝的,資望不夠的就不說了,張永德、李重進、曹彬、潘美、馬仁瑀、劉光義......隨便列出一串名字,都是在當下大漢軍政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而這些人,在當年,都屬于郭威帳下的馬仔。
就這還是在有更多人才,是在劉皇帝整軍過程中,陸續提拔了起來,否則,按照歷史的進程,大漢大部分杰出的軍政人才,都會被郭威給收入帳下。
正史上,就是這么寫的,而其中大部分人,都為北宋一統天下而效力,甚至到宋太宗時代,都還在發光發熱。
因此,即便如今自覺當年的猜忌看起來有些可笑,但劉皇帝也絕不會去鄙視當初的自己,甚至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后悔,只會在追憶舊時光的過程中,產生一些感慨,發出少許唏噓罷了。
當然,面對此時已經老態龍鐘的郭威,劉皇帝的態度自然要多親切有多親切,要多溫和有多溫和。畢竟,此時的郭威,對他已經無害了。
“爹爹,天冷風寒,不要在室外久留了,切勿著涼,榮哥的后事,自有人操持!”郭寧妃上前扶著郭威,沖兒子道:“劉晗,扶祖父入內!”
“是!”劉晗自然不敢不聽母親的話,再加上劉皇帝還在邊上看著了。
由于郭威的緣故,劉皇帝也不急著回宮了,一同到公府后院,聊聊天。到如今,劉皇帝對郭威,已全然沒有什么猜忌之心,相反,多了一份明顯的尊重,一言一行,盡顯溫和,讓郭威這個老人,很是感動與欣慰。
當年郭威請退之時,可是臥病在床,積重難起,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然而過了這么多年,仍舊堅挺地活著,享受美好時光,看起來也不得感嘆郭威的智慧。
“岳丈今年,六十又八了吧!”暖室之內,品嘗了一番英國公府的茶,劉皇帝看著已然恢復了些氣色的郭威道。
“承蒙陛下掛念,還記得臣這老朽的歲數!”郭威聞言,語氣中充滿了感慨:“不知覺間,老臣已近古稀之年了!”
劉皇帝點了點頭,說道:“邢州離京,千里之隔,往來不便,岳丈年事已高,也不需遭受這等折騰。今后,就留在京城吧,也讓子孫們就近盡孝!”
“陛下如此關懷,老臣拜謝!”聽聞此言,郭威老臉上不免感動,趕忙起身應道。
進入開寶年后,郭威都是在京師與邢州之間往來居住,早些年,身邊還有個郭儀陪伴,后來郭儀長成出仕,待在邢州之時,就有些像個空巢老人了。
劉皇帝此番,讓郭威長留京城養老,對他而言,自然是份貼心的關懷了。或許,柴榮既死,也是原因之一,只不過不是主要因素罷了。
“不必如此!”劉皇帝笑容溫和,擺擺手,道:“得空之時,岳丈也可進宮,陪朕喝酒暢聊,朕在宮中,也時感寂寞!”
“陛下若不嫌臣老邁,那老臣便厚顏叨擾了!”郭威說道。
“劉晗!”點了點頭,劉皇帝又瞧向十二子,語氣嚴肅了些:“邢公也是你祖父,今后也該在膝下盡盡孝。你雖然出宮開府了,但學習不能放下,邢公就是你最好的學習榜樣,你郭儀舅舅,就是他老人家親自培養出來的!”
“是!”面對劉皇帝話,劉晗哪里敢有異議,恭順稱是,很是乖巧。
再度看著郭威,劉皇帝稍作沉吟,說道:“岳丈,有一事,此時說或許有些不適當,不過趁此機會,朕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聽聞此言,郭威略感意外,但迎著劉皇帝目光,還是拱手說:“陛下請講!”
“英公既薨,其膝下諸子,當以何人承繼爵位為宜?”劉皇帝道。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柴榮留下的財產可是十分豐厚的,膝下有七子,若是按照正常情況,自然以嫡長子柴宗誼承繼最為合適。
但是,本該屬定論的事情,劉皇帝卻專門拎出來說,是否意味著劉皇帝有什么想法?郭威雖然老,但這心思還是十分敏銳的,立刻就想到了柴宗訓那夫妻倆,柴宗訓終究是駙馬,莫非劉皇帝考慮在此。
認真的思索,讓郭威老臉顯得有些凝沉,劉皇帝也沒有打擾他的思考。思吟幾許,郭威看了劉皇帝一眼,終是說道:“臣以為,長幼有序,嫡庶有別!”
話雖然簡單,但郭威的態度,已然明了。聞之,劉皇帝嘴角蠕動了一下,更像一種抽搐,很快露出了點笑容,道:“岳丈說得不錯!宗誼出仕也約有十年了,歷練得不錯,可繼乃父之業!”
“陛下英明!”聽劉皇帝這么說,郭威莫名地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