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煦上的那份奏章,議得如何了?”劉皇帝轉變話題問道。
聞問,劉旸不禁瞄了劉皇帝一下,似乎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些態度,可惜結果依舊是令人失望的。
考慮了下,劉旸答道:“對大哥所請,中樞臣僚們已然進行了兩次商討,爭議很大,不過,大多傾向于否決。”
“原因呢?”劉皇帝好像不太了解的樣子。
劉旸:“臣僚們認為,東北地處偏鄙,苦寒多災,蠻部雜處,人情復雜,且地域遼闊,想要如大哥所述那般徹底占領統治,困難太大。
且這些年,為治遼東,朝廷已然支持了大量錢糧,至今方勉強自足。遼東數萬駐軍,每年的軍需供應,也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倘若,再對東北進行深入耕耘開發,個中投入難以預計,恐怕難以持久。東北僅一隅,然大漢諸邊,遠非區區一個東北,這些年,為邊陲戍防,每年軍費開支,都給朝廷財政構成了巨大負擔。
因此,大多數人認為,室韋諸族紛爭內耗之后,經過此番王師的進剿,東北的局勢已然穩定下來,只要略施懷柔,諸族都將消寂,遼東的安全已然可以得到保障......”
“一時之安,也算安定?”不待劉旸說完,劉皇帝便反問道,言辭之間已然隱露鋒芒:“他們是不是,還考慮著,削減東北駐軍,以節省軍費開支?”
劉旸默然,從他的反應看,劉皇帝猜對了。事實上,又何止一個遼東,針對邊軍戍防軍費的削減,朝中早就有人提出了,尤其在前幾年財政拮據的時候。
大漢如今的疆域,太廣袤了,這萬里江山,也就意味著萬里疆防,從東到西,自南及北,各地戍防邊軍加起來,早就已經超過三十萬人,這可都是朝廷正兵,哪怕不是戰爭狀態,維持基本的作訓,都是一筆十分巨大的開支。
這還不包括對各地承擔一定戍防任務的鄉兵義勇的撥款補助,而區區一個遼東,過去便常年駐扎著近六萬兵馬,即便其中有一萬多人屬于禁軍輪戍,看起來,也實在太多了。
而經過此番東北進剿,拓地兩千里,為了保證對占領地的控制,那數萬兵馬,看起來似乎也不多了,至少短期之內是這樣的。
因而,那些提出削減東北駐軍的,其目的也未必就是如此,大概是怕結果非但不削減,還要加增。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煦提出一個完全看不到成本邊際的“深耕東北”計劃,想要得到那些大臣們的支持,自然是困難的,至少在管財政的王著、沉義倫等臣僚眼中,這是不合時宜的。
面對劉旸的沉默,劉皇帝不禁發了點脾氣:“削減軍費,薄弱戍防,有些人是要大漢自廢武功?沒有那些堅守邊防的將士拱衛邊陲,哪里來中原內地這安定繁榮?
他們看得到財政上的靡費,就看不到疆土國防的重要性?莫非是太平日子過慣了,就當真覺得天下無事,四海安寧,可以馬放南山,刀兵入庫了?”
見劉皇帝這毫不留情的駁斥,甚至帶著些批判與譏諷,劉旸立刻出言勸慰:“還請爹息怒,大臣們考量也根據朝廷的實際情況出發,此番,也僅是針對東北之事,表明看法罷了。”
看著劉旸,劉皇帝問:“你方才說大多數人都持否定意見,那持肯定意見的少數人都有誰啊?”
對此問,劉旸再度沉默了,顯然,大概就沒有真正支持的。事實上,如果此事不是秦王劉煦提出的,大臣們或許都不會搭理,更遑論專門組織商議討論了,若是換作宋雄、馬仁瑀那些遼東文武提出,恐怕在朝堂上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掀起,便直接否定了。
“你有什么想法?”
聞問,劉旸雖然早有考慮,但仍舊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方才從容地說道:“兒以為,不若取個折中的辦法。
大哥的想法,不免貪大求全,全面鋪開,耗費實在巨大,確實得不償失。但疆土不可不固,遼東不可不定。
趙相意見老成謀國,東北治理,不可一蹴而就,還當緩圖之。因此,兒認為,當下還當以剿匪固安,維持為地安寧為主。
在東北原有的城池基礎上,沿河流及主要關隘以及宜居之地,設立戍堡據點,以保證朝廷對主要地區的影響控制。
同時,針對東北,朝廷可專門制定政策,吸引商民前往墾殖,促進民間農商發展。東北固然荒僻,但并非四季如冬,不毛之地,那里的土地,足可耕種,建木、皮貨、藥材、畜產,都是可利用的,對于那些商旅還是極具誘惑的,只要朝廷肅清治安,以免活躍于山林原野間的蠻部的侵擾,保證商道之安全......
如此經營一些年頭,待時機成熟,再進行更為深徹的王化定治!此法雖緩,但穩步推進,待二三十年之后,東北之地,未必不能有一個新氣象!”
“看來你是用心去思考了!”聽完劉旸這一番描述,劉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中帶有少許的意外,語氣中也不乏贊賞:“這才是做事的態度!我想聽的,是怎么做,而不是做不做!
那些大臣們的顧慮與考量,我豈能不清楚,只不過,有困難就不做,代價大就放棄,那還要大漢這萬里疆土做什么,若是全部砍掉,什么行政、軍費支出,就全得省下來了!”
若是劉皇帝這番偏激的言論流傳出去,只怕朝堂上那些宰相重臣又要惶恐不安了,所幸,這也只是他們父子間的談話。
“爹謬贊了!”劉旸笑了笑,輕聲應道:“朝廷諸公的考慮,并非沒有道理,過去也有成例,對于邊遠地區,采取羈縻政策,放任自流,于朝廷而言,卻是省便許多,這樣的想法,并不能說錯。
兒只是覺得,倘若如此,也只是走歷代王朝的舊路罷了。如爹所言,可得一時之安,但二三十年后,當那些蠻夷部族經過休養恢復,發展壯大之后,朝廷又當如何?
室韋王政權雖被覆滅了,但室韋人猶在。室韋人被打壓下去,偌大的東北,還有女真諸族。
朝廷放任不管,將來再度崛起一個如室韋人一般不服王化、挑戰朝廷威嚴的勢力,那朝廷也只能再度回到發兵剿滅平叛的老路上了,如此循復,情況也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變。
完顏女真近年來的表現,就值得警惕,只是他們實力不濟,失敗罷了。倘若完顏女真崛起了,替代了室韋,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背棄大漢,與朝廷作對?蠻夷反復,乃是最粗顯的歷史教訓。
兒前者聽史,講到東吳收服山越之事,今東南之富庶繁榮,當從那時起,便已奠定了基礎。東北與東南或有不同,但針對蠻夷的剿撫歸化,卻有相通之處,朝廷大可效彷。
或許,窮盡兒臣等一生,也難以做到東南這般,但哪怕為子孫后代打下基礎,也是值得嘗試的。
而百年之后,若能為大漢開辟出一個新的東南,也算一份莫大的榮耀與功德了......”
當劉旸真誠懇切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后,劉皇帝都愣住了,抬眼看著表情鄭重的太子,那股名為欣慰的情緒此時便充斥于他心房。
“坐!”撩起袍腳,坐在水榭邊橫椅上,劉皇帝示意劉旸到身邊。
皇孫劉文渙,聽著祖父與父親的交談,此時也有些困頓,坐在劉皇帝的腳背上,抱著他的小腿昏昏欲睡。
看著劉旸,劉皇帝伸手指著自己的心房,說道:“你這番話,極有見地,是真說到我心坎里了!發展東北的困難,我豈能不知,若僅顧當下,中原、河北、河東、劍南、兩湖、兩淮、東南、兩廣這些地方,就足以讓大漢安穩享用百年了!
但百年之后呢,居安思危,遠慮近憂,總要考慮吧!大臣們,顧忌他們的權位,顧忌他們的官位,不愿去冒險多事,寧愿安定平穩。
但為君者不能這樣,需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為長遠大計!如你所說,哪怕是為子孫后代打下個基礎,也是份功德,有些事,我們都不牽頭去做,還能去指望繼世之君去打破藩籬,推陳出新?
我很高興啊,不為其他,就為在這蕓蕓眾生、萬千臣民之中,尋到了一個知音,一個同道中人......”
長這么大,這大概是劉旸第一次得到劉皇帝如此認可,因此,迎著劉皇帝那溫和的目光,聽著那贊許的話語,劉旸也不由心頭一熱,微紅著臉,拱手道:“兒,不勝榮幸!”
“既然如此,對大哥所擬之議,朝廷當如何答復?”劉旸趁熱打鐵地問道。
劉皇帝幾乎不假思索,吩咐道:“也不用讓趙普他們再議,照此情況,他們也議不出個什么,徒費工夫罷了!
這樣,你親自牽頭,按照你的思路,擬一個條制。除了你方才提到的那些基本策略之外,商討出一個安東都督府的構置來,今后,對遼東之外的治理,就由安東都督府負責。
朝廷每年撥款支持,也擬一個合理的數額,內帑也出一部分款項。另外,除了鼓勵民間商民北上,還要號召大漢的勛貴們去給我開發北疆。
他們都敢不辭辛苦,冒著犯法逾矩的風險,到秦隴去砍伐巨木售賣牟利,東北遠是遠了些,那么大一塊寶地,那么多財富,就不信他們一點不動心!”
劉旸聽著劉皇帝指示,努力記錄消化著,十分認真地應承道:“是!”
隨著這父子倆的談話,大漢朝廷針對東北發展未來二三十年、甚至百年的大計,也就此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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