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風如畫,時辰已晚,但汴河夜景喧囂依舊,鶯歌燕舞,靡靡之音,始終不絕,著固然是汴水,但若叫它秦淮河,似乎也沒有太大問題。
畫舫三層樓上,屏退了所有人,連斟茶倒酒的仆從都被趕離了,就盧、王二人,吹著涼風,喝著小酒,密謀大事。
“這群該死的叛匪!”盧多遜又忍不住斥罵一句。
或許是情緒激動,又或許只是風力作用,盧多遜那漂亮的胡須顫巍巍的,上邊還沾著幾滴晶瑩的酒露。
“盧兄,河西桉發,關于那件事,是否暫時放一放,待風波過后,再行謀算?”王寅武側身微倚欄桿,見盧多遜那一臉慍怒的模樣,輕聲問道。
聞問,盧多遜頓時沉默了,猶豫少許,盧多遜道:“只恐遲則生變啊!”
盧多遜之所以河西桉發表現得出離憤怒,除了擔憂他在河西的那些親信故舊,還有一層原因,則在于此事的意外爆發,影響到了他的計劃,一個醞釀多時的“倒趙”計劃。
盧多遜的性格是夠堅韌的,意志也夠堅定,這么多年來,始終沒有放棄過對相位的沖擊。只不過,在入朝十年間的幾次挫折之后,也學乖了,也不得不學乖。
中樞畢竟不同于地方,在地方上,他是一道主官,且不提河西時,就是在兩浙任上,他盧使君也是說一不二,不容人質疑,突出一個強勢。
但這樣的作風,帶到中央朝廷,那顯然是會出問題的。盧多遜也是花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方才明白這個道理,當年為何屢屢在趙普面前吃癟,那不只是趙普精于權謀、手腕老辣,還因為他盧多遜實在不得人心,中樞大臣中,暗地里非議他,看他不爽的絕不只一人。
就是太子,最初或許不覺,但如今,盧多遜可知道他是不為劉旸所喜的,這也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改變。
盧多遜曾向劉皇帝表示寧做一個孤臣,但若真成了孤臣,那他也不可能染指首相之位,這與他的志向相悖,也不符他的作風,顯然,那只是忽悠一下劉皇帝罷了。
一直到侯陟桉爆發,盧多遜迎來了登堂拜相后最嚴重的一次打擊,若不是劉皇帝有意維護,早就被排擠出朝堂了。
受了教訓,自然要總結教訓,而在長時間的反思之后,盧多遜也不得不在現實面前低頭,不得不改變他為人處事治政的作風。
因此,在近幾年中,很多大臣都發現了,盧相公的作風收斂了許多,不再像過去那么咄咄逼人,變得與人為善,讓人如沐春風。哪怕在主管都察院的過程中,懲辦了許多人,也都是按照法制行事,力求服眾。
盧多遜,仿佛變了一個人,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的。當然,與趙普的對抗,是沒有停止的,這是立場原則問題,不能變的,倘若他地怯于趙普的威權,而選擇徹底退避,那劉皇帝要他何用?
上一個選擇擺爛的是國舅李業,早已被罷相,如今更被劉皇帝外放到江西任布政使了。而以趙盧之間的關系,以盧多遜的性格,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盧多遜只是暫時蟄伏罷了。在對趙普的斗爭中,盧多遜也不再像過去那般鋒芒畢露,處處相爭,該爭的力爭,可以妥協的,則盡量妥協。
盧多遜的改變,也使得在近幾年中,大漢朝堂上,難得地安寧了許多。但是,明面上風平浪靜,背地里則是暗流涌動,這仿佛就是大漢帝國的一個縮影。
甚至于,哪怕平日里與趙普相爭,也至是盧多遜做出的一種姿態,在他自己看來,是為麻痹趙普。
而在暗中,盧多遜卻是盡量在無聲息間,積極做著搬倒趙普的準備。像過去那樣,處處相爭,是下策,至于在劉皇帝與太子面前進言、攻訐,更難以成功,反而會遭到厭煩,降低印象分。
至少在入朝的前五年,劉皇帝不時的敲打,對他表現的不耐煩,盧多遜也是感受到了,這是最讓他痛定思痛的地方。
近幾年,尤其是在近兩年中,盧多遜開始秘密搜集著各種對趙普不利的證據,趙普為人治政,雖然少有紕漏,但他終究不是一個圣人,不是完美的,大的毛病沒有,但要想挑刺,那是一籮筐。至于他身邊人,他的門生,受他提拔的官員,那能抓的痛腳就更多了。
而依靠著都察院以及武德司,如今在盧多遜府上的密室中,可放了一大堆與趙普有關的各種違法亂紀的罪證。或許直擊其本身有些困難,但剪除其黨羽,打擊其威望,盧多遜還是有信心的。
不過,盧多遜始終按捺著,他追求的,是要一擊致命,打擊皮毛的事,他不會再賣力地去做。
按捺了這么些年,壓抑了這許久,也平靜了這么長時間,盧多遜自覺已經差不多了,正準備發動一場政爭,河西桉發了。
眼下的情況是,倒趙的前景尚不明朗,反而是他盧多遜在河西的老底子可能被趙普借機給掀翻了,這如何能不讓他惱怒。
當然,籍攻擊趙普,引發朝廷內部正面相抗,促進權力的更迭,也混淆視線,轉移注意力,把朝廷的目光再度吸引回廟堂之上,或許也是個辦法。
但是,這樣的考慮,讓盧多遜很躊躇,原因還在于劉皇帝的態度。對劉皇帝,盧多遜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目前恐怕就專注于西北之事,平時也就罷了,或許還能笑瞇瞇地在幕后看他們都,然若在這個時候,他盧多遜在朝廷內攪風弄雨,怕是這打板子就拍下來了。
以盧多遜為主的“倒趙集團”,王寅武自然也是參與進去了,很多東西,也都是他私下提供給盧的。
但事到臨頭,感覺到風向有些不對,王寅武自然也難免遲疑。此時,在這私密的會所,沒有什么話是不好說的。
見盧多遜沉吟,王寅武道:“盧兄,趙普畢竟為相近二十載,長受陛下信重,根基深厚,黨羽眾多,實在是一顆參天大樹,想要搬倒他,怕是不容易啊!”
一聽這話,盧多遜心頭一個咯噔,轉眼直視王寅武,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了,方才道:“怎么,王兄這是害怕了?”
雖然盧多遜自己心頭都是滿腹疑慮,但見王寅武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自然不能允許,這立場必須堅定。
盧多遜的眼神有些壓迫力,王寅武不自然地別過頭,把目光投向江景,故作平澹地道:“盧兄說笑了,趙普權勢雖重,卻也還管不到我這個武德使!”
“既然如此,王兄又何必擔憂?何不穩坐釣魚臺,靜看風云?”盧多遜道。
對此,王寅武沉默了。沉默,也就代表王寅武對“倒趙”一事,是不夠堅定的。
見狀,盧多遜舉起手中的酒壺,對準壺口就往嘴里灌,痛飲一口,呼出一口暢快的氣息,意味深長地說道:“王兄,你不會以為,僅憑我盧多遜一人,就能搬倒趙普吧!”
“嗯?”王寅武神情微變,疑問道:“此話何意?”
輕輕地趴在欄桿上,望著對面遠處一艘燈火通明的花船,盧多遜說:“我盧多遜也不是毫無自知之明,斗了這么多年,也醒悟過來了,趙普畢竟先我十年入朝,十年的差距,是極難追趕的。雖然有些喪氣,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僅靠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把趙普拉下馬來的!”
“愿聞其詳?”王寅武這才意識到,盧多遜的準備,絕不只他這里,甚至懷疑,他與武德司并不是盧多遜真正的倚仗。
澹澹一笑:“王兄與中書侍郎趙匡義可熟悉?”
“廣陽伯?”王寅武訝然,腦海中念頭閃過,驚聲道:“難道他也......”
“不錯!”盧多遜肯定地道:“對趙普不滿的,又何止我盧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