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二十年,夏六月,初八。
晨曦初露,天色尚且朦朧,崇元殿前,東京城內的公卿貴族、文武百官們,正緩慢地通過步廊登上殿臺,卸履入殿。
一切秩序井然,氣氛嚴肅而莊重,能夠參與大朝會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員或者是御史、拾遺、補闕這樣的諫臣,對于大部分上層權貴而言,一年之中,也難得起這么早。
朝會制度,依舊朝廷最嚴肅的制度之一,但是,經過這么多年,實則也僅僅保留著一個形式了,時至如今,也沒有什么官員會認為,通過朝會能議出什么實際的東西來。
但是,每逢朝會,必有大事,這也是朝中幾乎每個人的共識。那么今日,所謂何事?每個人,心中都難免生出這樣一個疑問?
很多人,都不由地把目光投向前列的那些重臣們,想要從他們的反應中窺探出些什么,當然只是做無用功,那一個個,哪一個不是老奸巨猾,城府深厚。
崇元殿內,幾排宮燈把殿宇照得透亮,內侍們垂手束手,恭敬地侍奉兩側,百官依品階次序落座,畢竟不是西京的乾元殿,這樣人員齊整的朝會,從未擴大過的崇元殿也顯得有些“擁擠”。
人離得近了,這關系似乎也就拉得近了,也更方便說話了,一些矜持的議論聲,也就自然地在殿中響起。皇帝未駕臨之前,還是有他們討論、串連的余地。
“這場朝會,來得突然,頗不尋常啊!”處于殿中末尾的幾名言官,見這陣勢,不由小聲議論著。
“是啊!既非逢年過節,也不是什么大典,陛下也有兩個月沒有大朝,也不知此番是為何事?”
“莫非是河西之事?”
“我看不像,河西之案雖則震驚朝野,但以陛下的處事風格,如今不論是廟堂之上,還是西北地方,早已行動起來,相關部司也早已經遣派干吏前往調查,這等情況下,何必拿到大朝上來討論......”
“此言有理,昨日傍晚,方才接到通知,看起來,有些倉促啊!”
“連歸養既久、不問朝政的榮國公都出來了!”一人望向位次居前的趙匡那邊,目光中帶著少許探究。
“恐怕有大事!”
朝廷總是這般,一有些風吹草動,就難免議論紛紛,蜚短流長。但大部分人,也僅止于此,底下人都揣測諸般,那些手握重權的大臣們,又豈能沒有猜測。
而他們,通常耳目更清明,消息更靈通,嗅覺更敏銳,但即便如此,此情此景,眼前也有如蒙上了一層迷霧,難以窺測。
過去,每臨大朝,都會提早準備,并且把相關議題整理好,連流程都是固定的。但此番,明顯不一樣。
議論多了,聲音就難免嘈雜,并且越聚越大,這精英齊聚的崇元大殿上,一時之間與東京城內那些茶寮酒肆內的氛圍差不多了。
見此情形,端坐臣席首座,正閉目養神的趙普睜開了雙眼,環視一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咳嗽聲短促而有力,穿透力十足,就像具備著特殊的能量,一下子就改變了殿中的氛圍,漸漸的,議論聲停止了,所有人靜氣凝神,不敢再多言,靜靜地等待著劉皇帝的道來。
這一等,就是大概兩刻鐘,在所難免地引起了一些驚疑,不是這些大臣們耐性不夠,只是那種異樣的感覺縈繞于他們心頭。像這樣的正式嚴肅的場合,劉皇帝是幾乎不會讓滿殿朝臣如此枯等的。
一直到喦脫以其高亢的聲音唱道“陛下駕到”,所有人都肅容挺腰,起身迎拜,這一刻,所有人的小心思仿佛都停止了。
劉皇帝是與太子劉旸一道前來的,一身簡便的龍袍,在所有人或恭敬、或畏懼的目光中,隆重出場,表情平靜如常,看不出絲毫異樣,但依舊讓人不敢側目。
太子落后半步,步伐穩健地跟隨,只是,神情之間,似乎多了幾分凝重。
登上丹墀,落座,接受百官朝拜,劉皇帝稍微掃一圈,目光在趙普、盧多遜這二者身上稍微停留了下,而后大手一揮,免禮平身。
這場朝會,以一種平淡的方式展開,還是議了一些東西,比如抬升治安執法職吏地位,給天下捕吏分級定品。
這是順勢而為的事情,一直以來,大漢都實行的官吏分流制度,官與吏之間,也有一道巨大的鴻溝,天下官吏成千上萬,但屬于朝廷正授的官員,卻是少數,并且這個比例,正在不斷變大。
以一縣為例,真正有官身的,只有縣令、縣城、縣尉、主簿,至于其他,全都屬于不入流的雜吏。然而,真正做事的,恰恰是這些吏,而吏也是整個大漢管理體系中最龐大,也基礎的一個群體。
關于提升“吏”的地位與待遇,朝廷中也爭論了許多年了,但始終沒有一個結果,支持的人不少,但反對的人更多。
大部分人,站在階級的立場看問題,堅決反對官吏合流,要維護官的體面與地位,還有一些人,則是考慮到財政的問題,這一提升,便是全方位的,倘若通過,朝廷每年在養吏一方面,又將增加一筆巨大的支出。
而此番對捕吏的地位的提升決議,也算是正式開了一道口子,也是多方因素促成的。畢竟,捕吏衙差也屬于國家的暴力機構,為維護治安、打擊罪惡的主要力量,該值得重視。
過去,又不少軍隊軍官,在退役之后,都安排進地方的治安系統中,也就造成了一種情況,在軍中有軍官頭銜,轉任地方后,卻成為了不入流的角色,哪怕他們的職責、權力實則都不小,這種差距,讓很多人都不適應,怨言頗多,已經上達天聽。
另一方面,考慮到河西案所引申出的全國各地治安惡化的現狀,朝廷已然決策對各地進行一次治安整肅,要想讓捕吏盡力賣力,這也是先給一個甜頭,提高其積極性。
顯然,這是對大漢官吏體系結構的又一次調整,可以想見,今后還會進一步改良,至于結果如何,影響如何,還有待檢驗。
大朝會總是這樣,這并不是議事的場所,比起討論國事,更像是一種宣布儀式,走個流程,這一點,所有的朝臣早已習慣。幾乎都有人都知道,國家大事需要議論的時候,都在政事堂,在崇政殿。
而此番大朝,顯然也不只是通知一下決策,捕吏提級的事情定下之后,崇政殿快速地安靜下來,氣氛趨于嚴肅,逐漸壓抑。
劉皇帝高居寶座,平靜地俯視著群臣,良久,方才悠悠出聲:“許久未曾大朝,許久沒有見到這么多臣工,你們有些人也許久未曾見朕,如此難得的機會,就沒人有話要說,有事要奏嗎?”
此言落,不少人面面相覷,就是靠后的那些言官,也面露猶疑,這架勢,不像是要聽他們進諫奏事的樣子。
“臣監察御史王禹偁,有事啟奏!”這個時候,“頭鐵”的人站出來了,滿朝側目。
但見到是王禹偁,很多人都收起了意外的表情。當年“童謠案”之后,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了這個膽大包天、犯顏直諫的年輕諫臣。
朝中言官諫臣雖多,像王禹偁那樣行事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有好結果的,卻沒幾個。關鍵,還是看劉皇帝心情,看他的認識,劉皇帝總是有一雙“慧眼”,有些人在他看來是忠言直諫,有些人則被他認為是以直邀寵。
當年“童謠案”后,王禹偁被冷落了半年多的時間,閑居在家研究學問,寫詩作賦,但半年之后,劉皇帝又想起了此人,一道詔書,又復其職,還給他升了官。
此時,見又是王禹偁跳出來,大部分人都有些好奇,此等場合,這“鐵頭娃”又要說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