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春光籠罩在東京街頭,春風中尚帶有絲絲寒意,潔白的柳絮四處飄飛,撩撥著行人的鼻腔,街市間不時發出幾聲爽快的噴嚏聲。
氣候回暖,萬物復蘇,上一個嚴酷的寒冬似乎正在不斷遠去,東京城內的活力,也重新爆發出來。街道之上,人流如潮,一派熱鬧的景象。
長桿支起的幌子在微風中搖動,起一個灶臺,架幾張桌椅,一個東京市內最普通的食肆就搭起來了。劉旸坐在條凳上,慢條斯理地吃著炊餅,目光卻始終關注著街市上的景象,川流而過的馬車,挑擔的貨郎,抗包的苦力,沿街鋪開的攤販,游蕩的吏卒,還有不時巡邏而過的巡衛。
城市之中,也是有階級之分的,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東京城內的聚居界限也越發清晰起來,早有南貧北富、內貴外賤之分。當然,如論熱鬧,還得屬南城,南市。城市繁榮與否,除了看那些富貴云集之地,還需看這些小民黔首的生活。
“阿嚏!”
脆響吸引了劉旸的注意,低頭一看,只見二子劉文濟一手掌著粥碗,一手拿著湯匙,正不知所措,小臉上沾著水飯,見這場景,劉旸哪里不知怎么回事。
臉上露出點溫和的笑容,劉旸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他:“自己把臉擦干凈!”
“嗯!”劉文濟乖巧地應道。
看著少了一半的粥碗,劉旸問:“吃飽了嗎?”
“飽了。”
“好吃嗎?”
“好吃!”
“帶你去其他地方逛逛!”劉旸輕笑道。
聞言,劉文濟靈動的兩眼頓時放光,小臉上也露出雀躍之色,直接站了起來,一副積極的樣子。雖然被太子妃、蕭妃教育得乖巧聽話,但對于宮外的世界,仍舊充滿了好奇與幻想。
“店家,結賬!”劉旸撫了撫劉文濟腦袋,扭頭沖街邊忙碌著的商販喊道。
這是個夫妻檔,聽到招呼,男主人趕忙小跑上來,面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憨厚的糙臉上也明顯帶有小市民的精明,目光一掃,搓了搓手,小心道:“客官,一共五十二文!”
對于這樣一個小攤販來說,劉旸可算是大主顧了,且不提那精致的穿著,就那一盤鹿肉就值二十文,平常可少有人點。
“五十二文。”劉旸嘀咕了下。
見其反應,店家趕忙把菜價給介紹了一遍,而后咬咬牙,做出一副大方的模樣:“您給五十十文即可!”
注意到其表情,劉旸笑了笑:“你們生計經營,也不容易,我又豈能占你這兩文錢的便宜。”
“掏錢!”說完,劉旸沖一旁候著的王約道。
見狀,店家立時眉開眼笑,連贊劉旸大氣。找完錢之后,劉旸掃了眼這小販,沖其招招手,道:“伱若是不忙,可否坐下,我有幾個問題想討教一二。”
店家一愣,有些為難,不過劉旸的氣度擺在那里,也不敢拒絕,躡手躡腳地坐下,小心道:“客官要問什么,小人可什么都不懂。”
劉旸本就是興之所致,見他這樣的反應,反而上了心,溫和道:“你不用緊張,只是簡單聊聊。”
“聽你的口音,是京城人氏?”
“正是!小人家從祖父起,便一直在東京,如今也有幾十年了!”店家答道。
劉旸露出點笑容:“如此說來,你們一家,算是陪著大漢,陪著東京,一起成長到如今啊!”
“您說得真好!”店家露出點樸實的笑容,語氣中也生出幾許自豪:“小人祖父兩代,都曾參軍,跟著陛下打天下。您知道昭烈廟吧,里面供奉的靈牌,就有我祖、父二人的名字,小人每年還會去祭拜!”
“哦?”聽他這么說,劉旸興趣更濃,表情也更顯溫和:“還是英烈之后啊!不知犧牲在何處?”
“祖父陣亡在淮南壽州,我父親則亡于乾祐北伐,歿于南口大戰中!”其人嘆了口氣。
聞言,劉旸微微頷首:“正有你祖父這樣舍生忘死的英烈,方有大漢今日之盛世啊!”
說著,劉旸又掃了眼這個臨街攤販以及倚靠的鋪面,好奇道:“據我所知,戰場犧牲將士,朝廷都會以軍階、功勞,發放撫恤,賜與田土,有你祖父兩代人,你們所得撫恤,應當不少,足以養家才是,怎會做起這辛苦的小本買賣?”
提及此,店家的話匣子算是打開了,應道:“祖父二人,都沒能做上軍官,即便祖父,也只是一什長。當然,也給我們這些子孫留下了兩百多畝地。
只是,我家還有叔侄兄弟,分家之后,每家的土地,也就攤薄下來了。小人有四個兒子,長子已然成婚,還要為剩下三個兒子置辦采納之禮,如今,土地都由兒子們料理,念及東京尚有這處房產,小人也有些烹飪的手藝,這才拾掇拾掇,經營這處買賣。
畢竟,東京食客頗多,賺的錢也更多些,比起那幾畝地,收益更高!”
劉旸眉頭下意識地蹙起:“幾畝田!你祖父二人,不是留下了兩百多畝地嗎?你家叔侄兄弟有多少人,即便分家分產,還不能養活一家?”
店家有些猶豫,此時也回過神了。見狀,劉旸臉一板:“但講無妨!”
被嚇了一跳,踟躕幾許,還是支支吾吾道:“小人家本分得三十五畝地,都是五丈河邊的良田,若善加經營,養活一家自不成問題,甚至還有富余。只是,朝廷稅收不低,勞役也頗多,前些年糧價也始終上不去,何況,有二十多畝田都變賣了”
“尋常農家,都恨不得守著田土一輩子,你家又是五丈河流過的沃土,怎會變賣,家里遇到什么困難?”劉旸一副尋根究底的模樣。
“官人,小人不能再多說了!”店家連連搖頭,臉上已然帶有少許惶恐。
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小民之艱,這四個字突然在腦海中盤旋,這還是英烈之后的有產者,那些真正的普通黎民黔首呢?
想了想,劉旸又露出點笑容,語氣更加溫和:“我本就隨口問之,你有顧忌,我也不勉強。再說說看,經營這食檔,有多久了?”
“大概有五年了!”
“這一日能獲利多少,得有五六百錢吧!”劉旸笑道。
店家連連搖頭:“沒有那么多,像官人這樣的大主顧,還是少見的。尋常食客,花幾文錢點些水飯、炊餅也就夠了,即便點雞、羊肉片,也用不了二十文!”
聽他這么說,劉旸點點頭,指著桌上那剩下一半多鹿肉道:“你們的鹿肉,味道不錯!”
“不瞞官人,我們這小攤,比不得那些大食館,這些鹿肉,都是鄉里人自己打獵所得,肉不多,但做得也更用心些。”
“不錯!”劉旸輕笑道:“不過,味道可有些淡,沒放多少鹽吧!”
聞言,店家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近來鹽貴.”
“如今東京,鹽價多少?”劉旸當即追問道。
“哎!”說著便嘆了口氣,道:“如今已然攀至八十文一斗,比十年前漲了一倍,就是半年前,也才六十七文一斗。”
“為何?”劉旸的臉色眼瞧著不好看了。
“據說,是因為西北叛亂,當地的青白鹽運不出來,因而鹽價也跟著上漲。”
劉旸聞言,稍一思忖,不由有些惱怒地道:“西北叛亂,與東京何干?東京城內,有多少人是吃青白鹽的?”
“官人說得是呀!像我們這樣的東京小民,吃的都是揚州鹽、滄州鹽,或者河中鹽,西北離我們太遠,青白鹽雖好,但也只有那些達官貴人吃得起,西北一亂,各處鹽價都跟著漲,還不得不買,哎.”
見其長吁短嘆,劉旸沉默幾許,換了個話題:“在這市內經營,想來也挺辛苦,可有遇到什么麻煩事?可有官府欺壓,無賴滋擾?”
“這”
見其猶豫,不言自明。談話間,只見兩名青年,晃蕩而來,頭頂幞頭,身著綢布,鼻孔朝天,招搖過市。沿街的買賣人家,都主動打招呼,當然,吸引劉旸注意的,是那些商家攤販,都拿出銅錢,積極地往他們腰間掛著的口袋里塞,并小心翼翼地恭維著。
到了這店家,老漢也趕忙沖劉旸告罪而去,一樣的動作,不知掏了幾枚銅錢。而那兩名青年,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不過,稍微打量了安坐街邊的劉旸兩眼,迅速收回目光。順手還拿了兩塊鹿肉,就那么啃著離開,沿街而過,可以想見,就這么逛過一條街,他們腰間的口袋能被銅錢塞滿。
眼睜睜見著這一幕,劉旸的心頭百感交集,他當然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待店家老漢歸來,問道:“交了多少前?”
“十枚!”
“每日都是這般?”
老漢搖頭,看得挺開,或者習以為常:“倒也不是,隔三差五罷了。”
“這二人,是什么身份,我看他們可不像稅吏,你們起早貪黑,辛苦所得,一日也沒有多少,就這么讓他們不勞而獲,白吃白拿?”劉旸問道。
問到這兒,老漢沒有答話,而是想了想,方拱手道:“這位官人顯然身份不凡,自不知我等小民的難處。這條街上,已然算好的了,對我們來說,花些錢,買個平安,能安安穩穩地經營,已然足矣,何必自找麻煩。
何況,他們也是代官府收稅”
這最后一句話,可算是觸及到了劉旸敏感處,目光凜冽,盯著老漢:“這是怎么回事,還請細說!”
不過這下,老漢已再不敢胡言亂語了,連連搖頭,死活不肯多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