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秋,天氣霎時間便轉涼,突然而迅速,劉皇帝平日里也不得不多添一件外袍。
垂拱殿內,一老一少兩道身影對桉而坐,桉子上擺著一方棋盤,紅黑兩色的棋子交錯其間,棋局已至尾聲。近來,劉皇帝越發喜歡召他的孫兒們進宮陪伴了,尤其是東宮的兩名皇孫,此時陪劉皇帝下棋的,便是太子長子劉文渙。
下的自然是象棋,這些年,象棋是逐步向全國各地流行發展,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劉皇帝喜歡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以至于,連圍棋這種國粹,都被壓下去了,對于包括劉皇帝在內的絕大部分人來說,圍棋那項目夠雅,但就是太復雜高深,不下苦功難窺門徑,哪里像象棋,入門簡單,上手容易,哪怕是市井小民,稍微費點心思都能學會。
因此,隨著幾十年的發展,象棋在大漢已然蔚然成風,自官府到民間,都是如此,在大漢城市的市井街頭、門前樹下,往往能看到象棋對弈的場面。
殿中,劉皇帝嘴角掛著點輕松的笑意,捋著花白的胡須,忽得老眼一亮,拾起紅馬往棋盤上一拍:“將軍!你沒路走了,朕贏了!”
劉皇帝正自開懷著,甚至有幾分竊喜,不過劉文渙有些猶豫叫了聲:“祖父......”
“怎么了?”
劉文渙指著“那匹馬”,道:“馬走日,您這步棋多走了一格!”
“嗯?”劉皇帝愣了下,埋頭觀察起棋盤,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腦中回憶了下,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走了個“目”字。
不過,劉皇帝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很是澹定地點了點頭,道:“這一步朕確實走錯了!”
說著,劉皇帝再度拿起那匹馬,卻沒有放回原位,而是在手里把玩著,沖劉文渙道:“不過,你也說錯了!朕是皇帝,皇帝怎么能出錯呢?真要有錯,錯的也是這走棋規則!”
言罷劉皇帝即用紅馬把黑將吃了,隨即宣布棋局結束......
劉文渙愣愣地看著劉皇帝的動作,一時沒反應過來。見其狀,劉皇帝慢慢地拿起茶杯飲了口,但觀其表情卻多少有那么些不好意思。
劉文渙倒也沒糾結這棋局勝負,左右也只是陪皇祖父娛樂的。想了想,不禁以一種請教的態度問道:“倘若皇帝有錯,作為臣子,難道不該指正嗎?”
聽此言,劉皇帝不由呵呵笑了兩聲,道:“此言同樣不錯!”
“那究竟錯在何處?”
“不管對錯了!”劉皇帝擺擺手:“我們爺倆再來一盤!”
重擺棋盤間,劉皇帝的表情恢復了平日間的平靜,乃至澹漠,只是眼皮子不時抬一下,觀察著這個孫子。
生余開寶十年的劉文渙如今已經快十六歲了,人基本長開了,基因良好,樣貌出眾,面龐之上已經隱隱帶著少許英氣,對于這個太子長子,劉皇帝還是比較喜歡的。
不管是作為帝國的皇帝還是作為一個祖父,對于太子的兒子們,都該有些特殊的關注。如今太子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就在今春,太子妃慕容氏終于極不容易地給劉旸生了一個兒子。
若依朝廷禮法,那大漢第四代的繼承人算是出現了,嫡長制繼承法規定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只不過,那是正常情況下,這個“正常”,包括年齡、政治環境以及能力這種比較玄乎的要素,正常的條件近乎苛刻。
規矩是劉皇帝制定的,他經常約束臣子們,要求他們嚴格遵守規矩,不許逾越胡來。且不管有多少效果,至少有一點,劉皇帝自己本身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四十年的統治生涯中,打破規矩的事情劉皇帝干的不是一件兩件了,而很多還是他自己制定的,充分實踐證明規矩就是用來打破這一鐵律。
放到隔代繼承人的事情上,劉皇帝當然不會任性,也正因如此,考慮方更加現實。對于劉旸的嫡長子,他自然不會有什么偏見,甚至賜福其健康順利成長,但若說抱有什么特殊的期望,顯然是不可能的。
相比于劉文渙、劉文濟這兩個劉皇帝從小看著長大的皇孫而言,那個仍在襁褓中吃奶的小家伙,不確定性太多,劉皇帝自認也等不到他長大的一天。
講一個現實些的問題,倘若太子劉旸在這個當下不幸去了,對于繼承人的選擇,劉皇帝是寧肯從其他諸子中挑選,也不會將希望寄托在禮法規定的“第一順位”繼承者身上。
而劉皇帝時不時地把劉文渙、劉文濟這兩兄弟叫到宮中陪伴,其中蘊含意味,很多人都是體會得到的,包括太子劉旸。
當然,太子嫡子的誕生,還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定影響。首先任何時代都是有殉道者與衛道士的,有這么一批人,已經認定新出生的小皇嫡是隔代繼承之君了,當然,這些人在朝廷并不掌握什么話語權,他們也很少有機會把聲音傳到當權者耳朵里,即便傳到了,也不會被重視。
真正的影響,發生在宮廷內部,尤其是東宮。于太子劉旸而言,多了個兒子,自然是高興的,但欣喜之余,心情也難免復雜。
關于繼承人的問題,過去的十多年,他當然只是在兩個兒子中徘回,但如今,多了這么一個嫡子,他一時也難免糾結了。
若論對嫡長子繼承制的擁護,天下恐怕沒人比劉旸更堅定的了,畢竟這涉及到切身利益,這是他太子之位的重要保障。
若沒有這一層光環,在符后崩、劉皇帝老的情況下,他想要完全壓制住那些如龍如虎的兄弟們,哪會兒會容易,甚至至今劉旸還能穩穩得待在太子之位中,其中付出的辛苦努力,又豈是輕松的。
劉旸畢竟也是接近不惑之年的人了,在當代而言,這個年紀并不小了,民間當爺爺的大有人在,而繼嗣的問題,對于劉旸而言,也確實到了需要考慮的地步了.......
而糾結的太子之外,東宮內部就是風云涌動,變化不小了,涉及多方勢力的糾葛。最先緊張的,毫無疑問是趙妃了,此前他對太子妃最大的優勢便在兒子劉文渙上,甚至逼得慕容氏收養蕭妃所生劉文濟,但那并沒有被趙妃真正當作威脅,契丹人的種,怎么可能有資格?
但慕容妃“老樹開花”,還偏偏生了個帶把兒的,這個問題就嚴重了,眼下還看不出來,但十年之后呢?在法理上,時間總是站在慕容妃母子那邊的,只要小皇孫健康順利長大,便能收獲源源不斷的政治力量支持。
于慕容妃而言,同樣有些別扭了,至少當再聽到劉文濟叫她母親時,心中是難以遏制住異樣感的。別人生的,和自己生的,哪兒能一樣,且見得越多,慕容妃心中就越不是滋味。
甚至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劉文濟恭敬請安,慕容妃的心思只在愛子身上,好像沒有看到聽到一般,絲毫不加理會......這其中當然有刻意的成分。
于是,蕭妃在得知情況后,便向劉文濟交待,太子妃那邊依舊要去,不管慕容妃態度如何,要一如既往,恭敬依舊。當然,為了照顧太子妃的心情,今后要注意保持距離,把握分寸。
蕭妃的叮囑對于劉文濟而言,是有些困難的,但要旨明確,盡量讓太子妃感到舒服,不能讓她厭煩。應對很得體,但太子妃與這母子間的關系,卻是在不長的時間內漸離生疏。
對于蕭氏母子而言,小皇孫的誕生,影響是不小的,但若說禍福那就不一定了。至少在蕭妃看來,可以讓她們母子暫時遠離東宮斗爭漩渦的中心了,要知道,在此前她們母子以及整個蕭氏可面臨著宮里宮外各種明槍暗箭,其中危險與壓力外人是很難知曉的。
如今,東宮的斗爭似乎可以回到“正軌”了,而蕭氏母子正可借之隱藏自己,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