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漢中樞的宗室、勛貴、官僚們而言,開寶二十六年的上元休沐實在是不平靜,上元御宴的歡愉與疲憊還未褪去,便被封國之事吸引了目光。
連封七國詔書還未正式下達,但只是一些流傳的消息細節,短暫的發酵后,便在西京朝野引發成片反響。
沒有與外臣商討,只通過上元之夜的父子密談定議,一如既往地展現著劉皇帝老來驕橫之風,剝奪了宰臣以下諸僚在此事上的話語權。
然而封國之事,并不只是皇室內部的事,這是授封名器的大事,關乎國家大略,社稷穩定。即便如劉皇帝所言,是給他的龍子龍孫們分家產,那也是要利用國家資源去置辦的,這樣的情況下,作為帝國的統治者們本身就該具備發言權。
而劉皇帝在分封之事上一意孤行的態度,乾綱獨斷的做法,顯然是難孚人心的。畢竟,即便封了國,后續的執行的工作,大部分還得靠內外軍政臣僚們去做的,僅靠那些龍子龍孫,是很難做成事的。
當然,大臣們對劉皇帝分封之議,并非完全反對,他們關心的只有兩點,分封在何地,以及如何分封。第一點,問題不大,除了安東存在一定討論空間之外,其他列于圖冊上地區,爭議都不大。
關鍵在于第二點,以楚國公劉曙為例,關于林邑(新楚)的分封條制,前前后后折騰了大半年方才定下,方方面面,條條框框,政事堂是花費了大量心血方才理順。而根據劉皇帝的要求,今后朝廷還將投入足夠的人錢物力,以保證新楚國的正式成立,這其中的耗費,可都是國力,說直白點,劉皇帝這就是在康國家之慨以濟私情。
別的不提,僅人員安排,就讓呂端領銜的吏部頭疼了好一陣子,方才抽調了一批合適的官吏填充。這新楚國的事情還未結束,劉皇帝又放了一顆大衛星,連封七國,還個個都是遠在海外的蠻荒島嶼。
與林邑地區相比,新封幾國的情況,顯然要更加復雜,要達到劉皇帝的要求也更困難。林邑那邊,不管怎么說,那也是朝廷實際占領彈壓、影響控制二十多年的“熟地”,有一套簡陋但足夠基礎的軍政管理體系,即便做起來有困難,但至少有這樣的基礎,可以尋求完善補充。
但其他地方有什么?一些商農移民,分散的據點,零星的鎮甸集市,除了良平島(新加坡)之外,就再沒一座初具規模的城市了。
若把這些當成封國的條件,那就實在不切實際了,而依劉皇帝性子,既然建了封國,就不可能只停留于名義,建幾個名義好聽的空頭封國。這就意味著,要建立一個個形成實際統治的封國,需要朝廷在后續投入大筆的資源,哪怕是一套最基本、最簡陋的統治管理體系,都不是嘴上說說那么容易的,僅僅想到那數千里之遙的距離,就讓一些持保守意見的大臣感到憂恐。
別的不提,就南洋諸島上那些已形成的部國政權組織,就是第一步要解決的障礙。大漢在南洋的權威日盛,但先在人家碗里搶食,先在又要砸了人家的鍋,奪了人家的房子、土地收為己用,哪怕那些土著再愚昧、落后,也不會輕易妥協的。
希冀于那些域外夷民渴慕王化,面對朝廷詔令納頭就拜,如今大漢朝廷當權的大臣們,可沒幾個迂腐的。一旦事有不順,動兵是必然。數千里外動兵,已經有一個安西了,并且持續數年,仗也是越打越大,敵人也是越打越多。
陸上的消耗,已經讓朝廷虧到吐血了,再來個海上“雙管齊下”,大漢血再厚也不夠流啊……
而一旦封國既成,朝廷能干涉嗎?顯然是不可能的,劉皇帝畢竟不是真的要把他的子孫們發配流放,還指望著他們能成就一番事業了。
大漢朝廷從來不缺乏憂患有識之士,有鑒于劉皇帝分封之策中諸多問題及隱患,一些忠臣賢士們是很難坐住的,上奏的諫章是像雪花一般投向政事堂,劉皇帝的御桉上各種建言也是紛至沓來,好好的上元休沐,搞得比平時還忙,人聲鼎沸,乃至烏煙瘴氣。
當然,在長時間與劉皇帝打交道的過程中,屢經鞭策調教的臣僚們也都有了經驗,此番自然也學乖了。直接諫阻,反對皇帝陛下的決策,除了王禹偁等少數頭鐵娃,已經沒人敢這么干了,在最近這些年尤為明顯。
直接反對不行,但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可就是花樣百出了,劉皇帝畢竟沒有關閉言路。而在這股諫言潮中,還誕生了不少文采斐然的名篇,其中有些見解也非清流們的高談闊論,是真具備一定見地的。
當群情洶涌的情形再度出現在朝中時,即便是劉皇帝,也不得不多加留心。
春寒還未褪去,垂拱殿內,劉皇帝還是一身加厚的裝扮,仍舊以一個句僂的姿勢站在輿圖前,眉頭緊鎖,面色深沉。
內閣大學士宋準侍候在一旁,低頭束手,小心翼翼,不敢打擾劉皇帝。宋準已經五十歲了,但還是如十幾年前一般風度翩翩,氣質出眾,賣相讓人容易心生好感。
宋準是狀元出身,由于豐富的基層職吏經驗,高中之后即被委以實職,還曾成為劉旸身邊的四名隨侍屬官之一,后來外放升遷,也是從州府做起,奉調入京前,已官至京西道布政副使。
去年冬被選調進京,后被劉皇帝想起了,直接召到身邊任內閣大學士,給劉皇帝做秘書。很多人都為宋準的際遇感到羨慕了,內閣大學士顯然只是一個過渡階段,未來的前途顯然是光明一片,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五十歲出頭的部司長官或一道主官,在當下的大漢政壇,是足夠矚目的了!
隔著不遠,那張大氣的銅制御桉上堆放著小山一般的奏章,有些劉皇帝閱覽過,但大部分是沒看的,也沒興趣再看了,左右不過是針砭時政、諫言獻策者,甚至不乏一些表面恭順,暗懷指桑罵槐、借古諷今的人,那股味,劉皇帝嗅得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