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業不上奏的原因,劉皇帝能猜得出來,這是個聽從號令行事的人,只要情況不是特別嚴重、影響不是特別惡劣,他是不會像那些人一般咋咋呼呼,貿然進言,對劉皇帝政策指手畫腳。
但趙普就不一樣了,這只老狐貍是什么考慮,劉皇帝如今是完全摸不準。事實上,自趙普二度拜相之后,劉皇帝就一直摸不準趙普的心思,或許過去所謂的明察秋毫、洞察人心只是自己的主觀臆測。
但如今,劉皇帝有些把握不住了,趙普這老東西完全以一種有別于過去的姿態重立于朝堂,說他無欲則剛吧,千里迢迢拖著年邁的身軀回京接受相位,本身就意味著對權力名位的繼續追求,若說他有其他想法吧,主持改革的這段時間,也確實兢兢業業,腳踏實地干了許多事,得罪了不少人,尤其那些把他罷黜差事的勛貴及內外官僚。
劉皇帝眼中的趙普,身上也仿佛籠罩著一層迷霧,讓人捉摸不透。按他的預料,趙普就是上表,明確反對分封,極力勸阻,,他都能接受,這種事情老趙當初又不是沒做過。但他偏偏,一言不發,趙老相公幾句話,是頂得上那御案上一堆奏章。
思慮著,劉皇帝又不由瞥向御案,那些在他眼中陰陽怪氣的進言,實在有如蚊吟犬吠,惹人心煩。劉皇帝并不否認,上奏的人中不乏一心為公、為國為君憂慮的良臣賢士,但這樣的人能有多少的。
更多的,還是一些居心不良、暗懷叵測、推波助瀾的小人,當然這只是劉皇帝從自我出發的猜疑揣測,覺得這些人是在和他作對,是在忤逆他的意志。在這群情洶涌中,他再度感受到了皇權遭遇的挑戰,或許有人在欺他年老……
當劉皇帝的思維往皇權、臣權的沖突角力上偏移時,海外分封這件事本身就不是此事的唯一核心了,事情也就有些變味了……
又沉吟了好一會兒,在殿中氣氛幾乎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之時,劉皇帝再度開口了,沖宋準吩咐道:“你去找趙普,替朕問兩句話。第一,上元休沐,本該食饑息勞,修身養性,奈何群情洶涌,聽取一些流言蜚語,便捕風捉影,妄議國政,更有甚者,播弄是非,蠱惑人心,朝廷內部如此浮躁,他這個宰相是怎么當的,就是這樣和協群僚的?
其二,聽聞他趙家也有親舊扈從在海外淘金開礦,不知這些年,收益幾何?”
聽取著劉皇帝的吩咐,宋準有些道心動搖,不禁拱手向劉皇帝確認道:“陛下,如此質詢?”
余光掃了宋準一言,劉皇帝背過雙手,淡淡道:“也不需你重新措辭,朕怎么說的,你就怎么問!”
“是!”宋準趕緊應命,不敢再多問,他也看出來了,陛下對趙老相公似乎也有所不滿。
大小二趙相公,官僚與勛貴兩大集團的代言人,同時受到老皇帝猜疑……這大漢上層的水,實在有些深,形勢之變幻也實在難測,讓人膽戰心驚,至少于宋準而言,很是長了些見識,也更加小心翼翼。
“啟稟官家,惠妃娘娘殿外求見!”宋準離開后,殿中內侍前來稟報。
“她來做什么?”劉皇帝眉頭下意識地皺起,眼神閃了一下,道:“不見!讓她回去!”
劉皇帝回到御案上,蹙著眉,還是忍不住繼續翻閱起剩下的奏疏,不過這一回,他不再關注這些進言的大臣們說了什么,而是費盡心機猜測他們上奏的目的以及字里列間暗含的機心…….
還沒有看完一道本章,內侍又來了,戰戰兢兢地稟報,惠妃不肯離去,堅持面圣。對此,劉皇帝又那么剎那的惱怒,但想了想,還是板著臉道了句:“宣!”
沒過多久,符惠妃走了進來,歲月是把刀,終究無情地在小符臉上留下了諸多痕跡,畢竟也是五十又六的歲數了,幾絲白發,幾道皺紋,松弛的肌膚,下垂的胸脯……不過,那雍容華貴的姿態,一度讓劉皇帝看到了符皇后的影子,心中的少許惱怒也由此散去了。
惠妃近前,看了劉皇帝一言,矮身一禮,緩緩跪下,然后掏出絲帕,也不說話,就在那里哭……
這副表現,可把劉皇帝看愣了,但很快便反應過來,表情也再度陰了些。不過,劉皇帝一時間也同樣沒有作話,只是默默地盯著她,看著她表演。
女人的哭泣,有時候殺傷力是很足的,至少劉皇帝原本的“心如止水”,被她搞得有些心浮氣躁了。終究還是劉皇帝忍不住斥道:“跑到這殿上來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朕還沒死呢!等什么時候朕死了,你再來哭喪!”
面對劉皇帝的“惡”語相向,符惠妃表情微滯,但稍作停頓之后,哭得更大聲了,還是一字不出。
見狀,劉皇帝一時間拿她也沒辦法了,想了想,語氣還是緩和了幾分,沉聲問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聞問,惠妃這才停下淚水攻擊,仰頭望著劉皇帝,凄凄涼地問道:“官家何故如此心狠,竟要我們母子遠別,骨肉分離?官家已然奪去我一個兒子了,還要奪走另一個?”
顯然,符惠妃此來,還是為分封之事,并且是為了十五皇子劉晅。符惠妃一共生有兩子一女,長女劉葭早就嫁給李繼隆了,這些年一直夫唱婦隨,李繼隆到安西任職,也跟著去了,這常年見不到一面的。
老九劉曙雖然常在京中,但自開府之后,也過著自己的日子。而最近二十年,真正陪伴著她,也最受她疼愛的,自然是小兒子劉晅了。
從符惠妃的角度出發,她當然不會理解劉皇帝的一番“良苦用心以及“宏圖大志”,只聽說要封國,還是封到海外那些環境惡劣、蠻夷扎堆的島嶼上,她便迅速炸毛了。
這到底是分封,還是流放?劉皇帝何以如此心狠,劉晅尚未及冠,又不像他的哥哥們那般經過事,受過歷練,如何能在那蠻荒之所開辟出一片天地來?
危險、苦楚、分離,當這些元素在符惠妃腦子里盤旋,她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的,直接找到劉皇帝這個“罪魁禍首”,前來之前,還做足了功課,至少找到了劉晅“新韓國”在地圖上的哪個犄角旮旯,結果更讓她驚怒憂恐不已,這已經不是被流放了,簡直是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哪有這么狠心的父親……
垂拱殿內,惠妃的哭訴仍在繼續,劉皇帝卻有些頭大了,見全然一副婦人姿態,說這婦人的淺陋見識,劉皇帝很是心煩,更心煩的是,他連“婦人之見”都有些訓斥不出口。
“好了!”劉皇帝再度打斷符惠妃,眉頭緊鎖,低著腦袋沉吟良久,問道:“抱怨了這么多,你究竟想怎么樣?”
聞問,惠妃來了精神,也不再哭泣拭淚了,仰頭道:“官家要封國,妾不反對,但劉晅要留在京中地!”
“呵呵!”劉皇帝聞言,當即冷笑兩聲:“又要封國,又不肯去打拼,自古而今,可有坐等得到的江山基業?他在京中待著、看著、等著,讓別人給他賣命創業,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