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二十六年春三月,平涼公王彥升薨,享年七十,帝悲慟不已,下詔廢朝三日。
關于王彥升之死,史冊里的記載只有寥寥數語,并且春秋筆法比較明顯。
對于死因及經過,卻有一段相對完整的記錄,大概是王彥升飲酒醉,興之所起,便夜游公府后園報國潭,心血來潮,揮刀起舞,一時不慎,失足跌落潭中,溺亡......當然,這是官方給的最終結論,而真實情況,在事發的一日后,便已經調查清楚,并上呈給劉皇帝。
在皇城司的秘密調查報告中,有充分的證據表明,王彥升就是自殺。
“有什么想不開的?偏偏就選擇去死呢?”宮苑內,劉皇帝拄著節杖,站在明湖邊上,默默地望著清波蕩漾的水面,嘴里喃喃道。
老臉之上,是一片感傷之態,雙眼甚至有些紅潤。在得知王彥升去世的消息傳來之后,劉皇帝總算回味過來,前天夜間王彥升嘴里的
“交代”是什么意思,一個勞苦功高的百戰勛貴的性命,已足以交代一切,也足以消弭劉皇帝心中所有不滿了,畢竟死者已矣......今日之事,就仿佛昨日之景重現,當年張定侯(原定國公張彥威)因在大公主劉葭婚宴上口吐怨言、大放厥詞,被劉皇帝派人嚴厲訓斥,懼怕之下,于府中自戕。
此事在當時,還引起了一陣波瀾,畢竟張彥威也是劉皇帝的元從老臣,僅論資歷的話還要在乾右將帥們之上。
而王彥升此番,同樣算是因言獲罪,雖然明面上劉皇帝都沒有太大的反應,兩人的情況也各不相同,但劉皇帝態度與處置辦法都是類似的。
而兩人同樣凄涼的結局,也都表明著其中的共通性,只是王彥升的死,相對好圓一些,方便做一些修飾......如果說當初面對張彥威之死,劉皇帝的反應是貓哭耗子式的感慨,那面對王彥升之死,驚詫、意外、傷感的成分,要占據更多。
畢竟,劉皇帝雖然惱怒王彥升的那番言論,但真沒想過要取其性命,派人去,只是想要敲打一番。
當然,這是劉皇帝自以為是的想法,結果卻忽略了這番舉動帶給人的感受。
越發年邁的劉皇帝,心腸是越來越硬的,可謂堅如鐵石,但同樣的,有些情況下,卻又極容易感動,故人凋零便是一點,畢竟對劉皇帝而言那就像是在看自己。
倘若是正常去世,那傷感一番也就夠了,但偏偏,王彥升這個老臣宿將,死于
“意外”,并且直接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這也讓劉皇帝并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此事。
雖然不知道那是否算內疚、自責,但劉皇帝的心情,顯然是十分不爽的,心底也淤積一口氣,不吐不快。
“你們說,王彥升算是朕害死的嗎?”迎風而立許久,劉皇帝突然又開口了,問侍候在身邊的喦脫與王繼恩。
對于此事,這二者是了解地比較清楚的,因此,劉皇帝發問沒有任何的遮掩,而是直發肺腑。
而聞此言,兩個老對頭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王繼恩勸慰道:“王郡公乃是意外落水而亡,與官家何干,何需自責?還請官家節哀,御體要緊呀!”聽其言,劉皇帝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是那種毫無變化的澹漠,抬手,聲音清冷地喚道:“喦脫!”
“小的在!”喦脫身體微繃,連忙應道。劉皇帝吩咐著:“從內帑里支五萬貫錢,一半給平涼公府貼補家用,一半用作他組織的那支拓殖隊伍的出海經費。”
“是!”凝眉思索少許,劉皇帝問道:“王彥升那三個兒子,朕多少有些耳聞,都是不成器的,到需要王彥升開口借錢的地步,這其中怕是少不了敗家子的原因。孫輩之中,有無可造之材?”聞問,王繼恩琢磨了下,方才拱手稟道:“據小的所知,王家子孫八人,唯有次孫哲愷沉著仔細,可堪早就!”
“王哲愷?”劉皇帝道:“這是誰的兒子?”
“平涼公次子王英杰!”
“次子啊!”劉皇帝滴咕道:“多大年紀?現居何地何職?”
“時年二十二,軍職百將,如今正在廓州戍邊,已歷兩年半!”王繼恩答道,如數家珍,對王家的底子基本都摸清了。
沒有再就此問下去了,倘若王繼恩所言屬實,那么劉皇帝已經得到足夠的信息了。
就王家子孫表現出的素質,只能矮子里邊拔高個,能有個看得過眼的,已經不容易了。
“倒是便宜他了,生了個好兒子啊!”沉默了下,劉皇帝輕嘆道:“傳詔,以王英杰襲爵!”聽此諭旨,兩大宦官都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喦脫壯著膽子,小心地提醒道:“官家,平涼公嫡長子乃是王英豪......”聞言,劉皇帝轉過頭,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喦脫,甚至湊近兩步,反問道:“朕不知道嗎?朕需要你提醒嗎?朕做決定需要你來把關審查嗎?”一連三問,把喦脫給問懵了,迎著劉皇帝那陰惻惻的模樣,喦脫不禁哆嗦了下,縮著脖子:“是小的多嘴了!”
“你這多嘴的毛病,不是一次兩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劉皇帝冷聲斥責道。
這話對喦脫而言,可是嚴重了,兩腿一軟跪地,面色慌亂地道:“官家恕罪!官家恕罪!”一邊,見喦脫這副狼狽的模樣,王繼恩心情卻是愉快極了,嘴角都不由上揚了些。
等喦脫落足了臉面后,王繼恩方才又向劉皇帝句身一禮,道:“官家,平涼公府對外舉債,是這兩年的事,只因府中奢侈無度,花銷巨大,入不敷出。債主大致是兩方面,一方是平涼公祖籍的鄉紳、郡望,一方乃是京中大豪商康寧。據查,這些都是王家諸子背地里操持的,平涼公起初并不知曉,因借債之故,鄉人郡望在劍南各州借公府之威多有不法之事,至于那康寧,尚未查出在平涼公府事上有何不矩。平涼公在最后覲見官家之前,還特地去找過康寧,以名馬、玉石、佩劍償債。另外,就目前調查所得,康寧這些年交結權貴,除平涼公府外,朝野有不少勛貴都向其借錢,還有一些在朝官員,也是如此......”聽王繼恩匯報到這兒,劉皇帝的注意力早從喦脫身上轉移了,人呆愣了好一陣兒,方才有些語氣急躁地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王繼恩給了一個肯定的回應。
“真是還有驚喜在后邊等著朕啊!”劉皇帝笑了笑,老眼之中已不見哀傷,取而代之,是一抹森然:“這個康寧,當真是商人習性,死性不改,還是不安分啊!”
“王家向其借了多少?”
“據說,前后加起來,有八千貫,具體多少,仍待驗證!”聞言,劉皇帝冷澹著一張臉,想了想,抬手一揮,厲聲吩咐道:“查!繼續給朕查!平涼公府債務牽扯的那一系列人與事,都給朕查清楚,但有違法亂紀,一律嚴懲;還有那康寧,他與多少權貴有債務關系,也給朕弄清楚,朕倒想看看,他究竟織造了怎樣一張利益網,大漢又有多少權貴墮落成如何模樣了.......”
“是!”面對劉皇帝的示諭,王繼恩只覺一股熱流淌上心頭,這可是他大展手腳的機會。
“你們退下吧!”指示完,劉皇帝變得有些意興珊,揮了揮手。
“小的告退!”內侍、侍衛們遠遠候在周邊,給劉皇帝留足了獨處的空間,劉皇帝抱著一條腿坐在一張石臺上,望著湖面繼續出神,老臉上仿佛寫著
“失落”兩個字。他還在想著王彥升之死,種種跡象表明,王彥升本來是打算橫刀自刎的,只是在最后,選擇了跳湖,做出一副落水的假象,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讓劉皇帝與朝廷更容易就此事偽裝、掩蓋真相罷了。
皆言王彥升粗魯、跋扈,但心思之細膩,往往表現在關鍵時刻,臨終之前,連這種細節都能考慮到,否則,自刎倒是痛快了,留下的卻是一個沾點騷味的爛攤子,既不好收拾,對于子孫后代也并非好事。
而經王彥升這么一番舉動,平涼公府的那些舊賬,也基本可以抹平。
“一生馳騁沙場,勝多敗少,這最后一仗,更是勝得漂亮,連朕都被拿捏住了.......”不知覺間,劉皇帝嘴角竟然洋溢起了笑意。
“原以為是為朕所懾,沒曾想,還有經濟問題在里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然若盡是些敗家玩意,還真不若一死了之,虎父犬子,于你而言,大概是最大的悲哀啊!不過,你倒是用命給朕提了個醒啊......”喃喃自語間,劉皇帝嘴角的笑容已然變成了一道冷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