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散花樓。
花萼生輝,群香紛迭,九重之高臺,佇于其上能觀到皇都的輪廓。
這座名滿京城的天下第一樓,不僅歷史悠遠追溯到大周皇朝,而且名人遍至,門前鞍馬川流不息。
大周時期,這里就是中土九十九最負盛名的酒樓,聽聞大周太祖征戰天下之際,亦曾在此流連忘返。
到了如今的大乾,據民間傳播的小道消息,當今那尊剛剛登臨大寶未多時的天子楊盤,也曾蒞臨。
似乎改朝換代的歷史洪流,都沒有讓散花樓衰敗下去。
王公貴胄、富人商賈,多流連于此。
一則為了散花樓的底蘊,畢竟兩朝皇帝都曾留駐,自是要沾一沾天子氣。
二則,便是為了其內那些讓人看花了眼的優伶藝伎們。
不得不說,后者才是所有來訪之人心中最為期盼之事。
不同于尋常青樓花巷之所,散花樓自創立以來,其內的所有女子便從不賣身。
即便天子坐堂前,亦是只能見得其琴棋書畫之絕藝,僅可遠觀、不可褻玩。
這個規矩,這一兩百年,都沒有被破壞過。
是故世人皆談,散花樓背后的底蘊,恐怕令人難以想象。
這些日子里,原先的花魁蘇幕遮,不知是身子抱恙還是另有他事,竟謝絕了諸多賓客、不再露面。
一時間,所有欲要見得花魁的來客們,皆是頗有微詞。
但很快,散花樓新的花魁,便于五天前登上了九重高塔。
她面上蒙著一絲輕紗,橫坐撫琴,似是清泉流水,珠落玉盤,直直蕩入人心深處。
那如廣寒仙子捧起瑤池水落的曼妙音律,即便是宮商角徵羽不識半分的粗鄙之人,都能從其內聽出玄妙,如癡如醉、如夢似幻。
而且這琴音,不僅懸于散花樓內外,還如清風拂過大地一般,傳遍了方圓百丈之地。
是故,整個玉京城都沸騰了。
托眾生之網的力量,當今天下所有人都有機會修武、修道,即便無法在道主相前堅持多久,但也能獲得一門最基礎的煉體之法。
眼界開闊之后,自是知曉了這散花樓新花魁的不凡。
據一些修為高深的恩客分說,光是這一曲廣寒天音,恐怕都有著不下于普通鬼仙的修為。
而后,又有人冒險運轉神魂,躍上九重高臺觀其容貌,竟是神魂失守,嘴里呢喃亂語。
無論眾人如何發問,都只余“天仙”兩字。
一時間,所有人對這個替換了蘇幕遮的新花魁,趨之若鶩。
貌若天仙,修為高絕,音律輕靈,無論哪一種,都如同夜空中的星光一般,吸引著豪客富賈。
聽說有幾尊年輕的逍遙王爺,些許承著祖輩蒙蔭的衙內,以及當今那位炙手可熱的軍機大臣洪玄機,都來到了此地。
至于這新花魁的名字,早在民間傳播開來:
夢冰云。
“冰云,昨日初見你,一時心難自持,正是給你畫了一幅像,今日特意帶來。”
精致錯落的高臺樓閣之內,一個樣貌英武,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子,正持著一幅畫像,遞給了軟塌前的一個女人。
他目光誠摯,指節修長有力,周身的氣息似乎帶著一股把握天下一切力量的韻味,膚色透著華光,嘴齒開合間,竟還有一絲淡漠的清香。
體膚如玉,身透清香,這是肉身修至換血洗髓的武圣、方能有的境界。
而且其周身的那股莫名武道心意,已經像是佇立在了武圣中期,將拳意熔于一爐的表現。
這個人,便是當今大乾天子身邊的大紅人,年方二十出頭,便位于正二品大員的軍機大臣,洪玄機。
“這幅畫,我很喜歡。”
而就在洪玄機將畫卷遞出之后,這個被他喚作冰云的女子,則是細細看了一番。
隨后,她閉上了眼,嘴角輕輕勾起,似是月牙的尖兒,令整個溫香樓閣的光線都明艷了起來。
一顰一笑,清冷與俏皮接連而現,似是一尊月光下的仙子,又仿佛是流連人間的精靈,令人見之難忘,見之長思。
坐在對面的洪玄機,修長的指節輕輕捏動,一時間竟有些拿捏不住氣血。
這般美人,恐怕世間無一男人能夠不為所動。
“可惜我畫技未有乾道子那般出神入化,這畫中之人,卻是比不得眼前之人的萬一。”
洪玄機見到夢冰云輕笑,眼中微微一定,接而開口。
原來的他,從不相信一見鐘心之事,但昨日陪著幾個無所事事的逍遙王爺入此,卻是只感過往所見的女子,竟都如此不堪。
而且他敏銳的發現,自身這修武以來一貫的堅定道心,竟是落下了對方的一絲痕跡。
“洪大哥莫要謬贊,乾道子乃中土畫圣,小女不過一煙花柳巷之憐人,怎配得上入他之畫。”
夢冰云撫了撫發絲,將這幅洪玄機所畫之像收好,旋即替對方添了盞茶。
“若冰云愿意,我這便將乾道子請來。”
洪玄機看著對方白如羊脂般的柔夷,心里微動。
他修行以來,自是沒有接觸過筆墨紙硯,在朝廷內自是被那些窮酸文臣看不起。
但這一年來,他亦是開始接觸詩書典籍、琴棋畫藝,是故也知道乾道子在畫道上的水準。
心念一動,他便拍了拍手,在門外候著的小廝便立馬推門附耳旁聽,旋即出了樓閣。
為博美人一笑,洪玄機已是有些唐突,竟不惜落下一個人情、真的令人去邀請畫圣乾道子。
“小女在此,謝過洪大哥了。”
夢冰云眨了眨眼,看著洪玄機這般作態,忽而雙手輕拂膝前的古琴。
下一刻,絲絲青竹繞梁之音,便這么回蕩而起。
洪玄機閉目細聽,時而點頭,似是被這琴音擊到了心靈深處。
“哈哈哈哈!青竹浮躍,流水曲觴,好琴!好琴!”
洪玄機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由睜開雙眼。
入眼處,便是一個年約四五十的長髯中年,一身袍子隨意披落。
這便是畫圣乾道子。
他視線移開,便看到了對面的夢冰云已是收琴而坐,正含笑看著自己。
“我睡著了?”
這一刻,饒是洪玄機修為瑧至武圣中期,也不由起了一絲驚愕。
他自覺僅是微微順著琴聲閉目凝神,卻沒想到過了這么久。
他看向沙漏中的流逝,竟是在開合之間,失神了足足三個時辰!
“乾兄,洪某唐突了。”
念及此處,洪玄機微微拱手,朝著乾道子告罪。
“哈哈哈!夢姑娘琴音通仙,洪老弟入迷也是常理!我還得多謝你邀我前來,不然平日里可難見夢姑娘一面。”
乾道子撫著長髯,似乎也在回味著夢冰云的琴聲。
他被世人成為畫道之圣,琴棋書畫本就乃藝之一道,觸類旁通下,自然比洪玄機更理解夢冰云的琴音。
“夢姑娘,我聽你之琴音,雖然輕靈回轉,但通曲似是帶著一縷愁緒,不知是為何而愁?”
乾道子看了看洪玄機,想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朝著夢冰云發問。
別人聽不出這個散花樓新花魁的曲子,但他卻能聽出深意。
這琴音之內,竟然帶著一種濃濃思愁,似乎在思念乃至愛慕著一個求不得的人。
年歲過半百,乾道子自是人精一個,怎么會看不出洪玄機正在追求夢冰云?
所以他問的委婉了些,也給了雙方一點顏面。
這散花樓新花魁的傾慕之人,可根本不是洪玄機。
看了這位二十出頭的天子紅人,怕是要失望而歸了。
“畫圣意境,實乃非凡。”
夢冰云見乾道子微微點破,也無任何情緒。
她輕輕抬手,從衣襟內襯里拿出一張手絹,將其攤在了桌上。
素白絹布上,儼然繡著一個走在山間的男子。
他似乎隨意漫步在大千山河之中,逢山過山、逢水渡水,時而停駐、時而忘返。
針繡之力,無法將其獨有的氣韻留駐于絹布中,卻也讓乾道子乃至洪玄機,微微意動。
“這…這是道主?”
乾道子有些疑惑地看著手絹上的男子,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這男子與中土眾生每日入夢時見到的太上道主段真極為相似,但頭顱上那對收合一切道蘊的雙角,卻是沒有被繡上。
甫一見到,乾道子似乎都有些不敢確認。
“冰云,你從何處得來這般褻瀆道主之像?”
而洪玄機卻是皺了皺眉,不僅是他,當今中土眾生皆要承道主的傳法之恩,這手絹上的男子雖然與道主極為相似,但卻失了那一對彎角。
這種行為,便是如同將一尊手腳完整的佛相畫成了殘缺,是一種極為褻瀆的行為。
這世間眾生百年來,只要入夢,便能見到太上道主相。
其樣貌身形,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連洪玄機自己家中都高掛著一幅道主之相,日夜焚香膜拜。
他知道民間也有許多人惡意篡改道主的原相,自是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
沒想到冰云也是這般不識禮法、不懂傳道之恩的人么…
一時間,洪玄機見到夢冰云拿出殘缺的道主之像,之前對她的好感竟然消了些許。
“褻瀆道主,自是萬萬不敢。”
夢冰云見到兩人的表現,微微搖頭:
“不過這便是小女子入夢之時,見到的道主樣貌,是故心神留存,將其繡在了手絹上而已。”
“不可能!世人皆知道主相!其之尊角,豈能有失?”
洪玄機眉頭皺的更深,眼里都起了一絲不確信和質疑。
這么多年來,世人皆看到的是道主頭生雙角的全相,何以夢冰云就看不到?
“洪大哥若是不信,可請畫圣臨摹此像,便可有所分曉。”
夢冰云不與其爭辯,依舊云淡風輕,反而看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乾道子。
紅卷樓閣內的氣氛,忽地靜了下來。
“或可一試。”
就在這時,乾道子卻點了點頭,從袖口里拿出紙筆。
這紙筆隱隱透著墨色華光,似是極為不凡,并非凡物。
作為畫中之圣,便是以此紙筆為器,暢舒心中之意。
他鋪開白紙,懸提筆端,便見那墨染自然涌出,呼吸間便侵染在了整個毫毛之上,卻如有吸力一般,并不滴落。
這便是鼎鼎有名的人仙級法器,春秋筆。
筆落之下,可畫春秋。
“乾某一生所畫道主之像,不下數百,但從未畫過無角之像。此番為之,實乃不尊,還望道主恕罪。”
而在乾道子落筆之前,還微微朝著極北之處躬身,似是在看著那天空盡頭懸浮三百年的太始山脈。
那里聽說便是太上道的山門,也是道主參玄之所。
但幾百年來,無論人仙、鬼仙,皆是無法靠近。
那一處天空似乎化為了絕域,世人僅能看到輪廓,卻難以飛至盡頭。
“乾兄,何必?”
洪玄機見到此狀,不由出聲阻攔。
他是極為尊道之人,性格上也十分刻板,自是不想讓乾道子畫出這等褻瀆道主之像。
可乾道子見著夢冰云的手絹,卻只覺念頭連動。
仿佛無角,方才是道主的本相。
他沒有再顧洪玄機的阻攔,徑直落筆。
呼呼呼!
樓閣之內,細微的風聲忽地吹拂。
春秋筆點下,墨色徑直流淌化出,將周遭的白紙印出色彩。
起筆龍蛇、工筆勾勒,漸漸將道主的身形畫了出來。
不得不說,乾道子的技藝比洪玄機高了不知多少倍。
光是簡單的一個轉合,就直白地帶出了道主神韻。
一個逢山過山,逢水渡水的男子,漸漸躍然于紙上。
天邊的流云,穹頂的星月,人間的山河,都成了他的陪襯。
僅是隨著他出現,又隨著他留駐罷了。
漸漸地,隨著畫內色彩充實,夢冰云早已起身,瑧著皓首而望。
而洪玄機也心有所感,本是皺著的眉頭,開始舒緩,眼底還起了一絲不可置信。
無角的道主相,竟然看著更有神韻!
而且乾道子的畫技也足夠將其內的韻味道出,讓人無端升起這才是道主原相之感!
轟轟轟轟!
空氣中似是起了重重低微的轟鳴,如有無數鬼神匯聚、盤旋于此。
而乾道子的臉色也愈發蒼白,豆大的汗水從身上不斷泌出。
他越是描畫,便越覺得心神念頭、肉身血氣都開始被不斷抽空,仿佛真切地在畫著一幅道主原相!
咚咚咚咚!
極劇烈的心跳,忽地從他胸膛里炸起,就連一旁的洪玄機與夢冰云都聽了個真切。
難以想象此刻的乾道子心力消耗,又是何等之巨!
“要點睛了…”
突然間,洪玄機和夢冰云不由微微捏了把汗,因為乾道子所畫的道主,已是到了最后一步!
一切山河、一切風雨、一切星云,乃至那個男子,都已完成!
只剩下眼眸之處,還未有落下!
這是點睛之筆,一幅畫像里最神韻、最濃聚之處。
轟轟轟!
就在這一瞬間,樓閣之上的高空之中,忽地炸開了重重雷鳴。
云層霎時席卷,黑壓而至,仿佛觸手可及,令人透不過氣。
僅是一幅畫,居然就能引發這般詭異的天象!
“之前乾兄畫了幾百幅道主像,都沒有引發過任何天地異象,何以今日便是如此?”
洪玄機看著天邊急速卷來的烏云,乃至那重重暴雷,心里忽地一跳。
他心中無端生出了一個顛覆常理的想法,莫非這無角之相,方是道主的原身?
“嘩啦!”
豆大的雨點,似傾盆而落,沖刷著整座散花樓上下起了水汽。
而這一瞬,洪玄機和夢冰云已經顧不得太多,僅是死死地看著乾道子身前的白紙。
此時此刻,春秋筆的墨染,已是點到了道主的雙眸!
唰拉!
而就在這一瞬間,乾道子的手掌,卻倏地一震!
“不好!”
一時間,樓閣內的三人皆是心里大急,乾道子這一顫抖,春秋筆竟然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朝著白紙墜落而去!
這幅即將成形的道主畫像,就要被墨色污染了!
“乾兄,穩住心神!”
畢竟是武神中期的肉身,洪玄機在春秋筆落地之間,轟然一動。
他的身形本就極近,十分之呼吸里,便穩穩地伸手,整個掌心一合,讓染著墨水的筆尖刺到掌內。
而接穩之后,他便連忙轉身,死死護住墨汁,不愿讓這將要成形的道主畫像被其污染。
撲通!
可下一瞬間,他卻忽地一愣。
那畫圣乾道子,竟然腳下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乾兄!”
這一刻,洪玄機握著春秋筆,踏步而過,感知著乾道子的氣息。
“畫圣當無事,只是心力耗盡,昏了過去。”
夢冰云先洪玄機一步,將乾道子的狀態感知完畢,微微搖頭。
“無事就好…”
洪玄機見狀,也是吐了口氣。
可下一瞬間,他的眼底便浮起一絲極為濃郁的遺憾,看向夢冰云時,發現對方亦是如此。
乾道子昏迷,這幅道主之像,卻是無法畫成了。
似這般含著道蘊法理的畫像,必需一氣呵成。
若中途有所停頓,即便是畫中之圣,亦是難以維系。
“可惜了。”
夢冰云再次搖了搖頭,眼神中似是帶起了失落。
她挪步前行,看著沒有被點綴雙眸的那尊道主,似是跨越了一段時光,看到了當年將自己救起的那個少年。
一時間,竟是再不言語。
“冰云莫要失落,當今世間,無人可畫道主。”
洪玄機看著佳人陷入愁緒,只覺一陣心憐。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不知道無角之相才是道主原身,念及方才錯怪了對方,心中頓生一股自責。
他微微上前,欲要趁機攙扶,但下一瞬便被夢冰云躲過:
“洪公子,你還是叫我夢姑娘吧。”
她這一個步伐端的是極為靈動,竟然連洪玄機都沒有把握住氣機。
“這…”
洪玄機見狀,一時愣在原地。
“紅鸞,送客。”
夢冰云微微出語,便見到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俏生生地從門后走來,朝著洪玄機作了個禮。
一時間,洪玄機被夢冰云這番變臉弄得極為詫異和不解,可念及乾道子昏迷,以及佳人臉上的冷意,只得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女人心果真如同海底針,饒是他洪玄機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亦是難以理解。
“既然如此,洪某今日便先離去。”
最終,洪玄機微微抱拳,便單手扛著乾道子,離開了這重樓閣。
他拿得起放得下,改日再來便是。
天邊的烏云和雷鳴,靜默無聲,悄然散去。
只余些許雨后新晴的水汽,彌漫其內。
夢冰云撫了撫發絲,起身站在了這張白紙之前,忽而伸出手撫摸了起來。
她柔夷拂過,按在了那畫內未落眼眸的男子身上,似是隔著畫像,化為了一聲輕嘆:
“這世間,無人可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