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圣界，東勝洲。
人間王朝更迭，千年而過，難能永恒。
此時正是刀兵禍起，十八路反王作亂天下，欲要動搖大玄王朝的統治。
又恰逢天災，大饑三年，子民顆粒無收，已至人相食。
張道玄穿著黃色道袍，戴著頭冠，正在一處村落里走著。
他發絲有些凌亂，摻雜著不少的白發，粗糙的手掌一只握著法杖，一只端著碗清水。
這樣的人物，在這村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因為周遭的村民，皆是氣息衰敗，或躺或倚著門墻，面容消瘦如惡鬼，氣息宛若游絲。
他們大多穿著破爛不堪的麻衣，有些甚至連衣服也沒有，露出只有骨頭不見肉的軀體。
張道玄視線掃過，便看到一群人正蜷縮在墻角，不斷咳嗽，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那些人背靠著背，每一節脊錐都看得分明，每一次咳嗽都連帶著骨骼磨動，已經不像是人，而像是一個披著薄皮的怪物。
張道玄深深地看著這群人，突然道：“他們已經死了。”
平靜的話語里，帶著一種習以為常，也司空見慣的悲哀。
不過這個時代令他無法產生更多的悲哀，隨著他話語落下，腳步也同時離開，走向了村子的更深處。
而那群還在咳嗽的人，已經沒有聲息，就這么蜷縮著，宛如被丟棄在地上的垃圾。
張道玄慢慢走近一個靠著土墻的人身邊，對方坐在地上，腦袋微微下垂，若不是呼吸時肩膀微微聳動，也會讓人懷疑這是不是一具尸體。
“這個人還活著。”
張道玄低語，把手里的法杖遞給身后跟著的幾個同伴，旋即從懷里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箓，雙指捏住，丟入碗中。
滋啦！
符箓無火自燃，像是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融入了水里。
隨后，他便把符水遞給眼前之人，道：“老人家，快喝吧，喝了就好了。”
這個老人勉強抬起頭顱，看到符水遞來，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被張道玄的聲音感染，就要接過。
可他太虛弱了，即便是奮力鼓動了幾次身體，也連手臂都難以抬起，最后還是在張道玄的幫助下，才把這碗符水喝完。
也就是這符水下肚的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水中的奇異效果，老人的氣色竟然肉眼可見的恢復了許多，方才還不能抬手，現在竟然就可以作揖：
“感…感謝道長，不知道長尊姓大名…”
“游方散道，豈敢稱尊？姓張名道玄。”
“張道長，小老兒在此謝過大恩…”
老人見狀就要磕頭拜下，卻被張道玄單手扶住。
他身邊的同伴問道：“師尊，這個村里分明有水井，為何這些人看起來這么干渴？”
張道玄搖搖頭，手里換了張符箓，道：“我也不知，去水井看看吧。”
話語落下，他便把符箓虛引一燃，似有無形的煙氣彌漫，充斥周遭。
幾人很快走到水井邊上，與其他地方抱團取暖的人不同，這個水井前就一個老人，身邊十余丈都空無一人。
這老人比之前的那個還要蒼老，整個人的氣息也更加衰敗，雖然有皮膚撐著，但若是割開，恐怕都不會有血流出。
他的血，似乎已經被什么東西吸干了。
張道玄換了碗符水，遞給老人喝完，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
老人喝完水后氣息立馬好了不少，隨后想要作揖，卻還是有些難以維系，只得大口喘著氣道：“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老人家，如此大饑大疫，朝廷可否撥款？可曾派人來接濟？”
張道玄想了想，雖然覺得從這個老人口里問不出什么，但還是順口一問。
沒想到老人聽后，立馬回答道：“當然當然，還來了兩回。”
說罷，他扭頭看著十丈之外，看著那些和他一樣的村中饑民老弱，眼神空洞，聲音嘶啞，道：“第一次，是去歲春種。”
“老爺們帶走了村里的青壯，說是要護衛大玄，增加人手。”
“很多家里就一個男丁，被帶走之后，我們村的田荒了很多，咳咳…”
老人似乎是連續說話引起了肺氣阻塞，開始大咳，張道玄連忙幫他順氣，這才讓他沒有一口氣直接咳死。
“當時啊，我家老二不想去，因為他大哥死的早，他娘也生了病，下不來床。”
“老二性子很倔，害怕我和他娘沒了吃食，想著春種之后，種下糧食再走。于是和官老爺說了幾句。”
“誰知道啊，就是三句話的不對付，老二的頭就被官老爺砍了下來，血濺到了地上，被他娘看見，瘋了似的爬出來。或許是因為女人家哭的太難聽，也被官老爺一刀砍了。”
“后來啊，官老爺拿著他娘兩的頭，在村頭逛著，說誰敢反抗，就是這個下場。還直接把他娘倆的頭丟到了這個水井里咧。村里人沒有辦法，只能舍了田跟他們走了。”
老人的話語很是平靜，時不時撫摸著面前這口水井，就像是在說著一個旁人的故事。
但張道玄的拳頭卻突然微微攥緊，多年修道的心境，在此刻卻難抑憤怒。
“后來我把他娘倆的頭撈了上來，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有了怨氣，村里人只要喝了這水，就開始咳嗽，鬧病。”
“我就抱著他娘倆的頭說啊，兒啊，媳婦啊，是我沒用，我對不起你們，你們千萬別害了村民啊。”
“可是他們的怨氣還是太重了，我一個個地給那些生病的村民磕頭，挨個給他們祈福，可也沒用。有些人心善，只罵了我幾句。但最后還是死了。”
老人語氣說到這里突然有些變化，道：“后來官老爺們又來了，說是要收稅，但村里已經病死了很多人，哪里有稅收？”
“可老爺們說既然村里鬧病，那就把明年的也收了，免得我們死了逃稅。明年他們也不用再多來一趟。”
“哪有這樣的道理啊？我們也鬧過，可又死了不少的人，后來只能砸鍋賣鐵，把能賣的都賣了，隔壁的老李棺材木都拿來賣了，這才湊夠了稅錢。”
張道玄突然閉上了眼睛，一縷縷難言的火焰似乎在心里燃起。
他身后的幾個同伴也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大開殺戒。
這個老人的話語很平緩，也很有條理，但就是這種平靜的語氣，卻給人一種刺入心靈深處的恐懼。
老人看著張道玄，突然問道：“道長，你說，老二和他娘，怎么就這么倔呢？”
“要是他娘倆沒有怨氣，村里也就不會鬧病，還能留點氣力種地，也不用砸鍋賣鐵賣棺材本。”
“明年等村里的青壯們打完仗回來，又能過上好日子啦！”
張道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深深吸了口氣，道：“老人家，您的娃兒和媳婦不倔，他們沒怪村里的人。我剛才給您喝的，就是這井里的水。”
“只不過是地下其他處的瘟病過來了，您娃兒和媳婦一直在和那瘟病斗法呢。”
“他們有大功德，來世一定會過的幸福…”
說到此處，張道玄喉嚨突然有些發啞，感覺眼前視線都是模糊的。
但這老人一聽他這么說，頓時極為專心和認真，而聽到自己的媳婦和兒子竟然還有功德之后，臉上漸漸泛起一絲笑容：“道長，這是真的么？”
張道玄嘴巴開合，勉強說出兩個字：“真的。”
老人哈哈一笑，枯老的手掌輕輕撫摸著井口，道：“好啊…好啊…”
隨后，他就這么緩緩閉上了雙眼。
張道玄看著老人，他能感受到盤旋在對方體內的最后一絲氣，徹底散了。
那就像是每根骨頭縫里的連接處，那一根根脆弱纖細的弦，在這一刻徹底斷開。
“蒼天，為何如此？”
張道玄抬目看天，雙眸里似乎看到了一方籠罩無窮世界的眼睛，正在和他對視。
悲愴和憐憫，慈悲與無情。
暴雨夾雜著狂風，從虛無的盡頭穿行而來，雷霆顯化，一塊碎片，似在腦海裂開。
滴答！
滴答！
時間就像走入了永寂，張道玄突然回神，撫摸著雨水的觸感和濕潤，突然道：
“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改天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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