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糟糕的會面,甚至說有些令人難過,在亞瑟的認知里,眼前的這位老朋友早在十幾年前進入黑山醫院的那一刻起便死去了,雖然依然存在,還有著有些幼稚的理智,可是他當時很清楚。
科爾已經死了,莫德雷德已經死了,此刻那具軀體里藏著的只不過一個被侵蝕腐蝕大半的理智,一個渾渾噩噩的靈魂而已,醫生們也不過是出于什么倫理道德而已,一直沒有對他進行安樂死,畢竟他的研究價值早就被挖掘殆盡了。
亞瑟怎么也想不到在這么多年后的今天,科爾居然還能理性地與自己對話,這簡直不可思議。
“能重新思考的感覺真不錯。”
科爾揉了揉自己的頭,理智重新加持下,這么多年的記憶也在腦海里涌現,種種的不堪乃至剛剛那有些神經病的大喊,此刻這一切都在他的眼前閃現,他時不時地微笑,但緊接著又難過了起來。
“不,這怎么可能,你的理智明明已經……”
亞瑟不敢相信,根據當時的檢測,科爾已經被侵蝕到了第二階段的末期,雖然不會繼續深入異化成妖魔,但他的理智也被侵蝕完全地粉碎,可現在科爾就像一個正常一樣與自己對話著。
“可能是我經過游騎兵特化的原因吧,不過凡是和妖魔有關的事都布滿疑團,誰又真正清楚呢?”
科爾自言自語著。
“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亞瑟,在我失去理智的這么多年里,我似乎在做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那真是個不錯的夢啊……”
科爾說著,有些迷茫地低下了頭,他看著自己的積水中的自己,眼瞳微微緊縮,回憶里年輕的臉龐和如今的老態重疊在了一起,讓人不禁感到有些驚恐。
記憶里的最后他還是個算得上年輕的家伙,可當再次醒來時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粗糙的老家伙,仿佛有人趁他熟睡時偷走了他寶貴的歲月。
可這樣的迷茫與難過維持了沒多久,在科爾自己的認知看來,他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只是神智被困在了這具蒼老的軀體之中。
一切顯得是如此的割裂,令他的思緒無比混亂。
“原罪甲胄……看起來你們成功了。”
科爾抬起頭,看著那與妖魔纏斗的幽藍之影,在十幾年前這些東西還只是存在于圖紙之上,凈除機關的主力還是他們這群游騎兵。
“是的,不僅如此,我們對于妖魔的了解越發深入了……已經看到了根除妖魔的希望了,雖然這個希望依舊渺茫,但比起之前的時代,已經好太多了。”
亞瑟回答,希望這些消息能令科爾感覺好一些。
火雨不斷地墜落,誰也不清楚清道夫們還要繼續洗禮這片大地多久,妖魔的尸體燃燒著烈火墜下,士兵們盡可能地將身子擠進掩體的陰影之下,其實目前這些掩體都無法抵擋這些火雨的直接命中,他們只能祈禱著這神罰的焰火不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科爾的內心翻涌,不用多問他也清楚現在是個什么情況,情緒變得極為復雜,倒最后他無奈地嘆息了起來。
那時他便是因妖魔的進攻,被侵蝕被腐化,記憶里的最后也是躺在手術臺上,聽著醫生們的竊竊私語,而當他再次取回理智醒來時,面對的又是這充滿妖魔的戰場,仿佛是兩個噩夢連接在了一起,橫跨了歲月光陰。
短暫的哀傷后,科爾目光凜然了起來,雖然外表衰老,但他的內心依舊年輕,他仍在戰場之上。
“梅林呢?我記得他也和我一起被送進了黑山醫院,他還活著嗎?”
“梅林?他已經離開了……不,沒有,他也在醫院里,不過他已經不是梅林了,威廉有了繼任者。”
已經過了這么多年,科爾熟知的那些人要么死去,要么便被封存檔案離開了凈除機關,亞瑟一時間以為他指的是現任梅林,不過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他還活著?”科爾焦急了起來。
“是的,不過和你一樣,他也被侵蝕了,現在見到什么就啃什么。”
雖然說著很可笑,但一想到威廉曾經的樣子,亞瑟也不禁感到難過。
“他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亞瑟問。
“情報!當時我們在配合威廉進行實驗,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實驗中途,妖魔在永動之泵內爆發,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威廉說他找到了真理……接下來的一切你也知道了,永動之泵受到重創,但好在危害沒有擴散開。”
科爾說著動了起來,盡管身體已經開始畸變了,他還要履行那尚未斷絕的職責。
在十幾年前永動之泵出現過一次重大災害,上任梅林、即威廉在進行某種實驗時,被妖魔入侵,所有的資料都在入侵中損毀,當事人也如科爾威廉一般,深受侵蝕變成了瘋子。
故此在后續調查中,就像有神之手在撥弄著這一切一般,凈除機關什么都查不到,只能將此事件封存起來。
“我當時不清楚發生了什么,災難就那樣突兀地爆發了,我們在外部的防御力量根本沒有遭遇到任何敵人……仿佛那群妖魔是憑空在永動之泵內出現的,威廉知道當初發生了什么,如果說我能清醒過來的話,他或許也可能清醒過來。”
聽著科爾的話,亞瑟的目光迅速地在這燒焦的戰場之上掃動著。
威廉,威廉,你在哪里?
在這激烈的戰斗之中,他們根本沒有余力保護這些病人,亞瑟忍不住了焦急地大聲吼道。
“有人看到威廉了嗎?”
回應他的是那一雙雙迷茫的眼神,他們根本不清楚威廉是誰,即使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誰又在乎一個見什么啃什么的瘋子呢?
亞瑟的內心一時間有些失落,當初游騎兵計劃被叫停有很多的原因,永動之泵受到重創,現任梅林變成了瘋子也算是原因其一,但由于事件的謎團復雜,這件事被凈除機關隱瞞了起來。
這種感覺很糟,糟糕透了,亞瑟仿佛要觸及到那過往的真相,但緊接著與它擦肩而過……
“他在二號安全屋里!”
就在這失落之際有人喊道。
伊芙躲在三代甲胄堆積成的壁壘下,和其他人砍殺著靠近的妖魔,聽到亞瑟的吼聲,她朝著雨幕的另一端喊道。
“這個家伙根本不會玩抓鬼!只知道啃東西,我就把他鎖進安全屋里了……或許……或許他就這樣活下來了呢?”
伊芙喊道,和知曉殘忍的知更鳥不同,伊芙還是有些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一切,所以她最后跑了回來救了亞瑟,還組織那些病人玩抓鬼,她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活下來。
亞瑟聽著伊芙的喊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緊接著頭也不回地沖進科研區中,同時還喊道。
“紅隼,現在指揮權移交給你!”
“啊?我?”
紅隼一刀劈翻了一頭妖魔,雖然爆炸聲與風雨聲混雜在了一起,但亞瑟的話還是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邊。
怎么也想不到升官發財居然就在今日,這個見鬼的日子,紅隼又喜又悲。
不過也沒有機會讓他們質疑亞瑟了,當他們看向亞瑟時,他已經和那些恢復理智的病人一起消失在了雨幕后。
科研區也存在著妖魔,但由于封鎖的原因,它們沒能擴散開,起初亞瑟在意識到升降區無法撤離后,準備帶隊返回科研區內,但一想到有可能被妖魔們夾擊在內部,便放棄了這個想法,畢竟留在升降區,他們有著足夠的視野與原罪甲胄對抗妖魔。
昏暗里一行人狂奔著,實際上因侵蝕而恢復理智的病人并不多,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曾是游騎兵。
妖魔,到處都是妖魔。
在打空了鋁熱步槍后,亞瑟能使用的只有手中的折刀了,雖然過了這么久,兩人的配合還是很默契。
在這狹窄的通道里沒有給他們躲避的空間,也再無退路可言,他們就像一把鐵鑄的長矛般,一路向前試著洞穿一切,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擋他們,而當他們停下時,也是長矛折斷之際。
“凈除機關的發展如何?”
向前奮進的廝殺中,科爾時不時地問道,他對于這個“未來”的世界很是好奇。
“還不錯,原罪甲胄開發到了第三代,絕大部分由機械支撐,而不是妖魔血肉,只要在給予我們一段時間,我們便能制出鋼鐵的洪流,妖魔會在我們的炮火下節節敗退,美好的時代就快降臨了。”
亞瑟大聲地說道。
“我們游騎兵已經是舊時代的遺物了,雖然有可能會再度釋放光芒……不過我們不在是主角了,這也不錯,不是嗎?”
這是人類的傳承,歷史的更迭,老一輩就此長眠,年輕人走向臺前。
視野被污血所遮掩,亞瑟用力地抹了把臉,血與水混合的液體被他擦拭掉,也不清楚這是妖魔的血,還是自己的血。
他揮刀的速度顯得慢了許多,之前一擊便能將妖魔的頭顱斬下,現在卻要用力地砍好幾下。
亞瑟已經累了。
其實在不久之前他便覺得自己要死了,但隨即被殺來的伊芙救下,當時那感覺其實也挺奇妙的,自己一直試著保護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長大了,她不僅能保護她自己,還能保護亞瑟。
“確實很不錯,那便是她的孩子吧,沒想到長這么大了。”科爾說。
“是啊,我也沒想到她能安然無恙地長大,當然也算不上什么安然無恙,但至少她還活著,并且活力十足。”
回想起那赤紅的身影,亞瑟說著無奈地笑了起來,緊接著科爾也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慘叫聲與嘶吼聲不斷,他們這次臨時起意的行動簡直就是送死,昏暗的長廊不斷地震動著,誰也不清楚還有多少妖魔在科研區的陰影里窺視著他們。
伴隨著不斷地深入,隊伍已經出現了傷亡,除去被妖魔殺死的,還有那些掉隊者。
他們是病人,被侵蝕腐化的病人,在很多年前醫生們幫助他們遏制住了侵蝕的蔓延,但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們再一次的與妖魔相遇。
那停滯已久的侵蝕再度加重了起來,雖然沒有說,但大家多多少少都能感覺到,陰冷的侵蝕就像無形的藤蔓一點點地纏繞在了他們的身上。
有的人似乎能預感到侵蝕的到來,在徹底異化成妖魔前,他們無聲地停下了腳步,轉而沖向身后涌來的妖魔們,以人類的姿態死去。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掉隊者離開了。
“我們快到了……在前頭便是二號安全屋了,希望門是關緊的,不然威廉可能已經被啃干凈了。”
亞瑟說著輕松的話,他很少這樣。
跑著跑著,亞瑟緩緩地停了下來,他拄著折刀,靠著墻壁氣喘吁吁。
“還好嗎?”科爾問。
聲音在悠長的空間里回蕩,回過頭,不知何時昏暗的長廊里只剩下了他們。
“前頭就是二號安全屋了,確定威廉的安全,然后關上它,外面的人吸引著妖魔,或許這樣他能活下來。”
亞瑟有氣無力地說著,他已經很累了,與此同時身后再度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那涌動的血氣。
“我需要休息一會。”
他用力地咳嗽了起來,從妖魔潮爆發起,亞瑟便一直保持著高強度的作戰,游騎兵的力量是有代價的,而且他已經不再年輕了,經歷了這些戰斗他的上布滿傷口,意志也被這一重重的侵蝕轟擊著。
科爾沉默了,他當然不會相信亞瑟的這些屁話了,在這種鬼地方休息的結果只有一個,被跟上來的妖魔撕成碎片,可他也清楚,亞瑟不想就這么認輸,他不想說什么自己已經跑不動之類的話,說了便是承認自己的失敗了,他不想對妖魔那種東西認輸,所以才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啊……雖然才蘇醒了沒多久,但這感覺真是糟糕透了,亞瑟。”
科爾說著扛起了亞瑟的肩膀,拖著他前進。
“一醒來發現自己瘋了這么多年,大好的歲月都躺進了病床里……這感覺就像一覺醒來整個世界變了個樣一樣,恐慌還有迷茫,更不要說剛清醒便發現自己的侵蝕在不斷地加重。
我才醒過來,就又要死了,這可太糟了。”
科爾說著看向了亞瑟那布滿污血的臉龐,隨后笑了起來。
“當然更糟糕的還是你,醒過來發現自己熟悉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子。”
“那還真的對不起啊……放開我,科爾,去確定威廉的死活,然后回來找我。”亞瑟低聲說。
“不過我也挺高興的,一覺醒來凈除機關還存在,沒有被妖魔摧毀,反而還對妖魔的了解越發全面了起來,這真不錯啊,而且你還沒有因衰老而失去動力。”
科爾根本沒有理亞瑟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其實剛才我挺害怕的,畢竟威廉已經瘋了,這種情況下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活著,這種時候選擇去找他,為了那有可能得不到的情報而冒死……我很害怕你會拒絕這個提議,但你還是動了起來,和我一起來找他,也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死這個后果,是吧?”
“真好啊,亞瑟,時光沒能讓你變得膽小,反而讓你變得更加勇敢了。”
“你是在講遺言嗎?”
亞瑟提起了幾分力氣,問道。
這是個很適合講遺言的情景,就像什么悲情英雄一樣,
亞瑟步履蹣跚,意識也混沌了起來,他感覺腳下的長廊是如此的漫長,幾乎沒有盡頭一般,而兩人所想抵達的二號安全屋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圣地。
“算是吧,畢竟我已經被侵蝕了,距離變成妖魔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或許是因侵蝕異化的原因,科爾此刻充滿了力量,亞瑟就像一個貨物一樣被他拖拽著,另一只已經畸變的手則牢牢地抓著折刀,將迎來的妖魔隨意砍殺。
“亞瑟,聽我說,在我被侵蝕的這段時間里,在我像具行尸走肉,懵懵懂懂地活著時……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我似乎被困在了一個地方。”
科爾大聲地喊了起來,他不清楚亞瑟能聽到多少,只能盡可能地提高音量。
人類對于妖魔了解的太少了,又因那侵蝕的作用,很多知識都難以被延續下來,每個人都可以死,但死前要把那珍貴的信息傳遞下來。
這是個不可知的世界,而他們是不畏死的求知者。
“你說什么?”
亞瑟微微扭頭,聽到科爾的話,他咬著牙清醒了幾分。
看著突然激動起來的科爾,一股難言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涌現,這已經燃燒殆盡的余灰在時隔多年后又燃起了搖曳的火苗。
“還記得威廉說過的嗎?他們煉金術師認為黑暗的盡頭、人類意識的盡頭,有種名為間隙的地方。
渾渾噩噩的這些年里,我似乎就是被困在那個名為間隙的地方,我感不到饑餓與疲憊,也不會死去或是受傷,我被困在了一個記憶里曾見過的場景之中,無論朝哪個方向都走不到盡頭。
就像……”
“邊界,地獄的邊界。”
亞瑟緩緩說道,聽著科爾的話,他的思緒一時間也呆滯了下來,仿佛不再有什么恐懼可言。
這是《福音書》里曾說過的,活人的世界與死者的世界之間有著一道過度的地區,它被稱作地獄的邊界。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么,回想著瘋狂的這些年,科爾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徘徊著類似于地獄邊界的地方,又或者說名為間隙的地方。
“大概就是這樣,我也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不過以凈除機關的條例,只要有可疑的地方就得上報不是嗎?”
科爾的聲音模糊了起來,亞瑟看向他的臉龐,青色的血管在其下凸起,猙獰可怖。
“你需要活下去,亞瑟,只有你知道這些,你需要把這些珍貴的情報傳遞下去,即使是想死,也等把這些事告訴后來者再死,而我……我應該在這里掉隊了。”
科爾說著松開了亞瑟,把他摔在冰冷且堅固的地面上,亞瑟來不及說些什么,科爾就這么離開了,他費力地拄著折刀站了起來,但四周只剩下了那不斷遠去的腳步聲。
亞瑟很想罵科爾一句,他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去作戰了,而科爾卻把自己丟在這個地方,亞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走到二號安全屋前。
他試著邁步,但疲憊的身軀再難前行了,莫大的絕望籠罩在了他的身上,可隨即亞瑟似乎發現了什么,他抬起頭,龐大的鐵門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