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敦靈的雨季結束了,這座陰郁的城市,罕見地迎來了萬里的晴空,綠野上帶著點點的露水,倒映著天空的光輝。
伊芙短暫地駐足,看了看這片難以置信的美好。
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離開過舊敦靈,印象里天空似乎一直都是灰蒙蒙的樣子,時不時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
雖然菲尼克斯莊園的位置位于舊敦靈的郊野,可在這么多年的擴建之下,舊敦靈的邊緣地區,大部分都已經被這逐漸生長的城市所吞食,菲尼克斯莊園那片蔚藍的晴空也在這些年里,變成同樣的灰色。
伊芙抱著手中剛剛曬好的白色床單,愣神了好久,聽到別人的呼喚她才驚醒了過來,抱著它一路小跑了下去。
綠野之上數不清的支架架起,上面掛著洗好消毒的床單與被罩,還有些病服,它們隨風蕩起,就好像舞起的旗幟。
這里是梅林的城堡,在黑山醫院事件后,為了緩解收容壓力,梅林慷慨地將這片快要廢棄的古堡貢獻了出來,暫時成為了一部分病人的病院。
作為永動之泵的技術總長,梅林本質上還是一個煉金術師,可能是理念不同與凡人,他對于普通的財富并不感興趣,當被劃分到這片土地時,他也是把這里當做倉庫來對待,很少回來過,即使有需要用的地方,大多數時候就像個臨時住宅一樣。
在幾個月前洛倫佐和紅隼等人便是在這座古堡里悠悠醒來,度過了不算太長的假日,而現在它又迎來了新的客人。
醫生們在古堡內穿行,護士們推著輪椅,時不時還有病人的慘叫聲,陳舊的空氣已經被消毒水的味道覆蓋,伊芙走在其間還能看到一群人在打掃衛生,在角落里掃出厚厚的灰塵。
因為梅林把這里當成了倉庫,所以古堡的人員一直維持著最低的人手,當黑山醫院的醫生們入駐時,他們甚至以為這是被廢棄的。
在事件過后一切都亂了套,那時亞瑟還處于昏迷之中,伊芙不知所措里突然想起了最后亞瑟對她說的話。
梅林知曉自己的過去,所以在亞瑟還在昏迷接受治療時,伊芙申請來到了這里,在經過侵蝕檢測后,她成為了護工之一。
其實伊芙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順利的混進來,在她的眼里這就是個神秘組織,組織內的每個人都是磨牙吮血的惡鬼,但可能是因為一起砍過妖魔的革命友誼,這些人意外地對她不錯。
伊芙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這個臨時醫院的一員,這里來回奔走了快半個月。
在此期間她也試著找過梅林,他的辦公室被設置在古堡的一個塔頂上,伊芙聽其他人管那里稱呼為博物館,也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作為永動之泵技術總長,梅林在這半個月里忙的不行,他一直沒有時間和伊芙仔細談談這些,拖來拖去,最后這次談話都定到了今天。
在把洗好的床單放好后,伊芙朝著個名為博物館的塔頂走去。
自己一直執著的一切就要迎來了解答,可此刻伊芙的內心卻沒有什么激動欣喜之情,反而平靜的不行。
伊芙向來是個敏銳聰明的孩子,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其實對于那個不斷回響的噩夢,還有自身的怪異,她早就有了一個模糊的推測,但她不敢肯定這一切。
可以說她這次前來不是渴望得到一個答案,而是希望有一個人肯定她的猜測,但她又突然有些慌張,雖然這一切早已成為了歷史,但一想到事實如果是真的如此,伊芙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明明看起來很長的路,幾個思緒間伊芙便走完了,她沉默了稍許,敲響了大門。
推開有些沉重的大門,腐朽的空氣撲面而來,作為古堡內僅有的一片的“梅林的私人區域”,這里沒有被護工們打掃,除了梅林在這里辦公外,很少有人來到這里。
明亮的光落在了伊芙的臉上,刺的她有些掙不開眼。
整個博物館的穹頂是通透的玻璃制成,在幾個月前它還是落滿灰塵骯臟的樣子,但經歷了那場暴風雨,這一切都被洗刷干凈,光芒籠罩下,一副無比神圣的樣子。
博物館的內部則堆滿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與其說是博物館,不如說是倉庫,亂七八糟的東西到處都是。
車輪被放在墻角的一邊,航海圖被掛在了一側的墻壁上,一枚被放置在盒中的硬幣,還有一把古老的燧發槍。
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很多,多的伊芙都有些看不過來,她甚至有些難以判斷梅林為什么要整這么多東西到這里。
“伊芙?”
突然有聲音想起,光芒籠罩下,梅林抬起了頭,這時伊芙才注意到這堆雜物里,居然還坐著一個人。
各種文件堆起,梅林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清出一片空地,好以此辦公。
他向來不是一個常出現陽光之下的家伙,一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梅林都像只老鼠一樣,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
現在他出現在陽光之下,慘白病態的臉就像要死了一樣,看得伊芙居然有隱隱害怕,害怕這個奇怪的煉金術師下一秒就倒了下去。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這個事情幾天前和亞瑟通訊時,他已經和我說了。”
“他醒了嗎?”
聽到關于亞瑟的事,伊芙追問道。
“醒了,沒有什么大礙……不過你,你是想知道關于自己異常的原因是吧……這個得讓我想想該怎么對你說呢。”
梅林揉了揉太陽穴,他不喜歡這個工作,為小姑娘解釋這些骯臟的東西,在他看來這可能會影響到小姑娘那純真的內心……雖然他說這個小姑娘砍起妖魔來,比這些專業人士還要猛。
視線的余光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梅林暗暗感嘆。
該說不愧是亞瑟的女兒嗎?還是說……游騎兵們的天性。
“總的來說,其實你,伊芙·菲尼克斯,早在你出生之前你就已經死了。”
沉默過后,梅林以這句令人有些驚愕的話語,作為一切的開端。
“你……說什么?”
伊芙有些摸不清頭腦,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不要著急,我會為你解釋這一切的……其實這也是亞瑟的意思,他跟我說他思考了很久,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是錯的。”
梅林繼續說著。
“或許你已經有能力保護自己了,他所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對你的限制而已,但你要知道的是,越是與妖魔接觸,我們離黑暗的越近,直到被其吞食。
亞瑟對你的保護,也只是希望你能離它遠點,不過這些事件看下來,你也成為了‘詛咒’的一環。”
“所以呢?”伊芙問。
關于黑暗的這一部分,她曾聽洛倫佐解釋過,相應的,也能理解梅林現在所說的一切。
“所以他放棄對你的保護了,與其這樣無力地保護,不如讓你手持利劍,去保護自己,畢竟亞瑟不能永遠的保護你,正是出于這樣的理由,他選擇告訴你一切,再由你做出決定。”
梅林說著拿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潤潤嗓子,這個鬼地方太亮了,又熱又干燥,他開始懷念有些陰冷的地下設施了。
“實際上,早在你出生之前,你便遭遇到了妖魔。”
梅林講起了過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次事故中[悠悠讀書]你的母親遭遇到了妖魔的襲擊,而她當時正懷著你。
你也清楚妖魔的特性,肉體上的傷勢,只要不是過于嚴重的致命傷,以我們的能力,大多都能治愈,可那直接作用于精神之上的侵蝕,我們卻束手無策,不……準確說是對你束手無策。”
梅林觀察著伊芙的神情,注意著她情緒上的變化。
“我們對你的母親進行了治愈,并且也進行了侵蝕檢測,但遺憾的是,當時你的情況臨近出生,也就是說在你母親體內有著另一個完全成熟但懵懂的意識,我能檢測她,但無法檢測你被侵蝕了多少。”
“人類的意志的是很奇特的,就像一團可塑性的泥土,在后天的訓練中,它可以被我們揉捏成不同的模樣,利劍、盾牌、槍械……
我們之所以能抵御侵蝕的一大原因,是我們有著較為完整的認知,可以自然而然地去對抗黑暗,可對于一個尚未降生在這世界上的懵懂孩子而言,她無法分清這一切,她無法理解光明與黑暗,也不清楚什么妖魔……甚至說她可能還沒有‘我’的概念。
孩子的意志就像一團尚未塑性的泥土,她會很容易地受到侵蝕的影響,被塑造成妖魔的模樣。”
梅林沉默了一下,接著問道。
“你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是吧。”
伊芙保持著沉默,記憶里的噩夢再度回顧了起來,某個怪物從血肉之中爬了出來,伴隨著粘稠的聲響與女人的哀嚎,它張牙舞爪,將脆弱的軀體撕扯成碎片。
在梅林的講述之下,模糊的回憶突然清晰了起來,黑暗一掃而空,恐懼里,她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樣。
那是一張年幼懵懂的臉,她天真無邪,卻手染鮮血……那是她自己,伊芙·菲尼克斯。
伊芙的身體忍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當時可以肯定的是,你已經受到了侵蝕,只是侵蝕程度未知,但以我們凈除機關的記錄來看,幼童極容易被侵蝕感染,更不要說你這樣還尚未降生的孩子了。
你那是已經臨近誕生,無法進行流產,但我們內部還是有些具有風險的手術,可以解決這一切,但這受到了你父母的反對,他們已經失去了很多孩子,不愿失去你這最后一個。
于是另一個計劃被提了出來。”
“是什么!”
伊芙的聲音有些激動,她的眼瞳緊縮,細密的汗水流過脖頸。
“游騎兵計劃,一種強化實驗,不過風險很大,你父親也是受試者。這種強化的一部分便是可以使人對侵蝕的抗性提高,當時我們準備對你進行游騎兵計劃,使尚未降生的你,具有對侵蝕的抗性,這或許能拯救你。
不過即使在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身上進行實驗,他們也會因一些不穩定的并發癥而死,更不要說當時你還處于胎兒狀態。
但你母親接受了這一切,主要受試者為她,而那些實驗藥劑將通過母體的弱化,輸送給胎兒。
可這一切只是我們預計的,沒人知道真正實施起來時,會發生些什么,甚至可以說,大家當時都抱著一種實驗的態度進行這一切,沒人覺得這能成功……除非有奇跡發生。”
梅林說著停了下來,他坐直了身體,把一些還在處理的文件放到一旁。
“可我活了下來,現在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伊芙低語著。
“對,奇跡發生了,人類的意志取得了勝利。”
梅林那冷漠的臉上露出了僵硬的笑意,緊接著他站了起來,朝著伊芙走去。
“你母親挺過了實驗,并將你安全地誕生了出來,而你也是人類史上第一個,天生的游騎兵。”
“那真是不可思議,我當時都有些懷疑現實,沒想到人類真的能做到這一切,新生的你無比健康,但遺憾的是,你母親作為受試的母體,受到了很大的創傷,她后來經常被一些并發癥折磨,直到離開。”
梅林走到了伊芙身前,輕輕地拉起她的手,令她也站了起來。
溫暖的光芒下,兩人就像要起舞了一般。
“這也是為什么亞瑟有些時候像個神經病一樣,因為你是他最后的溫暖了,失去了你,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說不定在這之后他也會變成和洛倫佐相似的怪物。”
提到了洛倫佐,梅林不禁感嘆著。
“一無所有的家伙真的很可怕,他什么都不會失去了,所以無所畏懼。”
又看了看女孩那僵硬的神情,可能她自己也沒注意到,淚水已經布滿了她的臉頰,模糊的回憶清晰了起來,一切都變得如此殘酷。
“你看起來需要一段時間理解這些,不過……請先幫我個忙。”
梅林拍了拍她,把伊芙從這久遠的悲傷里喚醒了過來,女孩僵硬地點點頭,她已經說不出什么了,明明知曉了自己渴望的一切,但整個人卻像失魂了落魄一樣。
死亡還真是漫長,母親在很久以前便離去了,可在今日伊芙卻感到她是真的死了,這漫長的死亡迎來了終止,她就這樣離去了。
“不過你的出生激勵了很多人,當時我們內部發生了一起名為‘紅訊’的事件,內部遭到了重創,大家都失去了繼續奮進的希望,一副頹廢的樣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的誕生不被看好,畢竟那時大家都很悲觀。”
梅林似乎是在雜物里翻找著什么,陳舊的灰塵接連蕩起。
“可你活了下來,這簡直就是奇跡,當時你在哇哇大哭,可那哭聲反而令大家振奮了不少,這樣的一個孩子都在努力活下來,這點挫折又算什么呢?”
“我當時也被略微地感觸到了,所以自那以后我便搭建了這里。”
梅林把一個容器抱了起來,里面充滿了福爾馬林溶液。
“當時我在想,人類存在這個世界多久了呢?至少有幾千年了吧,但我們只有最近的這千年里有著模糊的記載,而在更之前的歷史卻消散在了記憶之中,沒有人在記得那一切了。
我在想,會不會有一天人類也會消失呢,如果消失了的話,其實也沒什么,人終有一死,人類也終有一死才對,不過即使是死掉,我覺得也應該留下來什么。
只要有能代表人類的東西存在,我們即使都死去了,但我們仍能活在那記錄的載體之中才對……就像你。”
梅林把這容器費力地抬了過來。
“我?”
“對,你是你母親的延續,只要你還活著,她便能活在你的記憶里,她便沒有真正的死去,不是嗎?”
梅林示意伊芙接過容器。
“看看這里,這便我搭建的,最能代表‘人類’的一切。”
他張開了手,就像領主一般環視著這個亂七八糟的博物館,伊芙也抱著容器,也順應著梅林的話語,看了看著四周。
“你也有些無法理解對吧?其實其他人也不理解這一切,不過要是誰都理解了的話,那才出問題了呢。”
梅林說著走到那些雜物邊上,為伊芙介紹了起來。
“這疊紙張代表人類信息的承載,我們不會帶著腦海里知識死去,而是將其記錄下來,跨越時間的阻隔傳承下去,這個輪子則表示我們縮短了世界的距離,這本法典是人類束縛自己欲望的證明,故此我們與遵從本能的野獸有了區分。
這個……以及這個……”
梅林為伊芙介紹著這奇怪博物館里的展品,人類認知全部存在于此,一個朦朧但又雄偉的虛影在伊芙的認知內緩緩升起。
“當然還有這個。”
梅林說著指向了伊芙手中的容器。
“這是什么?”
“你的胎盤。”
“啊?”
伊芙的悲傷突然被梅林的話語中斷了,她險些手抖把這個東西丟下去,但最后還是穩住了身影,低下頭輕輕地擦拭那布滿灰塵的表面,其下福爾馬林里正飄蕩著一團扭曲慘白的血肉。
“我收藏了你的胎盤,不過這可不是什么變態的癖好,我只是覺得這個博物館里,需要一個東西來證明人類的意志……這便是意志之一。”
“什么?”
“犧牲,一個母親為孩子的犧牲。”
梅林溫柔地說道,同時他走到了大門旁,從大門處看著這一切。
“不過這還不夠,這里的一切仍不夠代表人類的一切,畢竟人類是個很復雜的存在,有些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太過于虛無,我難以找到合適的東西去代表它。”
“比如?”
“比如那些專屬于人類的東西,我們正因身為人類,我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詞匯去認知這個世界的一切,但有些東西是虛無的,就像靈魂一樣,它是無序的,難以捕捉的,超出我們控制的……這種東西很難找到對應的代表。”
梅林微笑了起來,看著這片被陽光籠罩的美好,人類堆砌起來的宏偉。
“知道嗎,伊芙,雖然你降生了下來,但依舊沒有人能覺得你活下來,你的生命只是暫時的,你可能會在后續的時光里因為游騎兵藥物的反噬而死。
可你活了下來,長大成人。”
“感謝你的到來,伊芙,現在我的作品完整了。”
伊芙有些茫然地看著梅林,可能是這些煉金術師固有瘋癲,梅林臉色的笑容開始扭曲了起來,就像狂熱的信徒。
“對!伊芙·菲尼克斯!你代表了人類的頑固,人類的執著,人類的愚蠢,可就是這種種劣性之下,你做到了只有人類能做到的事。”
“是什么?”
“奇跡。”
那個將死的胎兒頑強地活了下來,她正見鬼地抱著自己胎盤,站在一個瘋子搭建的展館之中,成為了這作品的一部分。
貫穿了人類的故去與未來,就此堆砌起只屬于人類的奇跡。
長夜終了,灼日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