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大概就是全部了。”
老者終于將這一切都說了出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不止是心里的壓力得到了釋放,而是經過這么多年,外界依舊有人類生活著,他們甚至有能力越過這一道又一道的防線,站在自己的面前。
這是一種難以描述復雜情緒,人類的歷史飽受折磨與坎坷,可依舊頑強地延續著,就像黃金之中的雜質,無論經歷多么熾熱的烈火,與反復的提煉,它依舊存在于其中。
洛倫佐與華生都陷入了沉默,這一次真實的歷史在他們眼前緩緩拉開,雖然其中也有著許多空白,大概是老者記憶所限的原因,但也已經是近乎完全地記錄著災難的發展。
“話說,之前一直沒有問你們,如今外界變得如何了?”老者問道。
“很不錯,鐵軌與航道令世界的距離縮短,針對妖魔也出現了相應對抗的組織,而且這些組織還與獵魔教團不同,他們都是純粹的人類……”
洛倫佐絮絮叨叨地和老者講起了外界的所見所聞,他剛開始的復述有些勉強,但洛倫佐逐漸找到了辦法。
他想起了梅林的博物館,那個陽光籠罩的屋子里裝滿奇奇怪怪的東西,之前聽伊芙說,梅林還把什么胎盤塞了進去,讓這個博物館的詭異指數飆升。
不過,雖然奇怪,可就像洛倫佐之前訴說的那樣,那個博物館是人類文明的縮影,結晶與輝煌的所在。
他回憶著那些事物,尋找著現實與之對應的情況,為老者講起了現在。
電子眼輕微地轉動著,雖然面容被鋼鐵覆蓋,但洛倫佐能感受到他的欣喜,身上的指示燈有規律地閃動著。
“也就是說,你們現在算是步入了工業時代,只是發展的有些歪……”
老者思索著,沒有了庇護所的干預,外界的人類居然生存了下來,還發展出了一定程度的工業文明,只是這蒸汽驅動的文明有些怪,讓他想起了一些幻想里的東西。
“你們聽說過石油嗎?”
“嗯?”
洛倫佐想了想,努力回憶與“石油”這個詞匯,腦海里浮現了另一個東西,他不清楚是不是老者所指的那個東西。
“我們倒是有種叫漆銻的東西,”洛倫佐說著,“是從地下挖出來的一種黑色粘稠液體,經過處理后就變成了易燃易爆的液體。”
“聽起來好像是這個,對了,那個原罪甲胄的又是什么?”
老者又問道,外界這么多年的野蠻生長,已經變成了老者完全不熟悉的文明形態。
“你可以理解成一個……巨大化的你。”
“我?”
“沒錯,一個大型作戰機器人,不過由于材料限制,它的主體結構使用的是妖魔血肉,這東西有著極強的再生能力,加上血肉的韌性,血肉輔助著動力進行驅動,戰斗起來很猛,就是會對駕駛者產生侵蝕影響。”
“你們把妖魔和機械融合在了一起?”
“嗯哼。”
“這聽起來還……蠻朋克的啊,”
老者欲言又止。
他現在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一個完全脫離了庇護所的干擾,隨意生長的新時代,他真的很想去看看洛倫佐口中的舊敦靈,只希望那里彌漫的水汽不要讓自己的身體生銹。
可這也只是想想而已了,這里是,真實世界里的老者已經變成了一團脆弱不堪的腦組織,他甚至失去了觀測外界的手段。
悲觀只持續了一小會,老者向來是個能自娛自樂的人,他又與洛倫佐激烈地談論了起來,歡聲笑語間,洛倫佐提出了他的問題。
“現在外面的世界也遇到了這個問題,我們這次來,便是希望找到一個能解決人口限制的辦法。”
洛倫佐滿懷期待地看著老者,他經歷了這么多,付出了這么多便是為了在他這里得到所謂的希望。
“現在人類文明蒸蒸日上,人口增長下,已經再次瀕臨紅線,為此筑國者們即將開始新一輪的重啟……我希望能在這里找到突破紅線的辦法。”
洛倫佐的聲音顯得有些艱難,實際上在問出這個問題時,他便已經知曉了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地想問一下,不愿這樣放棄。
“抱歉。”
老者沉默了許久,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
“如果我真的有辦法的話,那么多次重啟也不會失敗了不是嗎?”
電子眼看向了四周,剎那間,內繁華的庇護所開始了崩塌,井壁之上的容器逐一破裂,液體傾灑進下方的黑暗之中,金屬的表面出現銹蝕,燈光逐一熄滅,最后落入昏暗的破敗之中。
“為了令所有的設備建筑都處于禁絕合金的包裹下,我們做了很多的取舍,導致這里雖然可以進行近乎永恒的待機,但也僅僅是近乎永痕而已。
曾經這里有著自動化的工廠,循環維生系統,獨立研究所,大片的居住區……可以說這一個可以完全自主運行的戰爭堡壘,但在時光的摧殘下,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這一切崩塌、死去。”
老者難過地說道。
“如果你們提早幾百年,我或許還能為你們提供一些先進的知識,但反應堆已經熄滅很多年了,備用電源也幾近耗盡,資料庫為了延續的更久,已經被鎖死,進入低功耗狀態……其實哪怕得到了這些知識,你們也需要一定時間的抄錄,畢竟外界可沒有什么硬盤之類的東西,對吧。”
老者說著洛倫佐聽不懂的詞匯,但從句意來看那應該是某個承載著資料的物體。
“更不要說很多科技都已經被不可言述者污染,一旦解禁便會加深與之的聯系,不解禁的話……就像你在制造一件武器,可制作的流程缺失了一環,從而令整個體系崩潰。”
他訴說著這一系列的艱難與限制,人類能在這種種束縛下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個不錯的表現了。
“很遺憾,除了我腦子里的歷史,我什么都給不了你們。”
話語令洛倫佐與華生陷入了黑暗。
這里有著一切的真相,但這真相也僅僅是真相而已,什么都改變不了。
聽到了老者的肯定,洛倫佐覺得自己的心神微微顫抖,仿佛要徹底崩塌了一樣。
“結果……還是什么都不能改變嗎?”
洛倫佐眼瞳充血,眼前被數不清的畫面重疊著,它們相互交織,勾勒出一個瘋狂的身影。
束縛他的銀甲逐一崩裂,深邃的黑暗與囈語從裂隙之中涌出。
先驅……亦或是羅杰·科魯茲,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他早已被不可言述者腐化,而現在他將再度掀起戰爭,喚醒不可言述者,令全人類完成這偉大的升華,就此終結這無意義的茍活。
“這不僅僅是一次重啟了,這也將是最后一次重啟了。”
華生在一旁緩緩說道,她和洛倫佐對視在了一起,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恐。
“如果不阻止羅杰·科魯茲的話,這一次死去的,可不僅僅是因戰爭犧牲的人類。”
洛倫佐低語著,可羅杰實在是太強大了,在地表之上,面對他的力量,洛倫佐毫無抵抗之力,似乎唯有艾德倫能與其抗衡。
但問題是,艾德倫也是個不可控的因素,這個家伙與羅杰一樣,一同步入了升華之井,與不可言述者有過了接觸,兩者之間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艾德倫因漫長的長眠,沒有徹底陷入瘋狂,但誰又能保證他一直理智下去呢?
“好消息是,有人能幫我們揍羅杰·科魯茲。壞消息是,他們可能兩敗俱傷,也可能只活下來一個,我希望是艾德倫活下來,”洛倫佐分析著,他覺得糟糕極了,“可殺了羅杰,艾德倫會不會變成下一個他呢?甚至說,他們之間會不會還沒等分出個勝負,便全部被不可言述者拖入瘋狂了呢?”
攥緊了拳頭,洛倫佐很討厭這種感覺,主動權全在對方手里的感覺。
“我們可以賭一賭,誰贏。”老者開著不適時的玩笑。
“要開個賭局嗎?”
洛倫佐居然還接上了他的話,霍爾莫斯先生縱橫賭場數年,向來贏多輸少,他自信的很。
“反正我賭艾德倫贏。”
老者絲毫不給洛倫佐面子。
兩人一同陷入了沉默,玩笑的氣氛被冷峻的肅殺取代,這一次他們是認真的。
“你會怎么做呢?”老者問。
“他們兩個都是不穩定的因素,我會選擇把他們都殺了。”洛倫佐毫不猶豫地回答。
洛倫佐也是獵魔教團出來的,他很理解艾德倫當初的決定,而他也與艾德倫一樣,他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斷絕所有,將一切潛在的危機抹除。
“可你打不過他們。”老者說。
“所以我在想辦法啊!在你這里得不到力量,總不能等死對吧。”
洛倫佐的語氣有些急躁,但老者卻發出了陣陣笑聲。
“你看,不是還沒有到絕路呢嗎?”
老者欣慰地說著。
“自艾德倫抵達這里后,我就一直在反思,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嘗試,換回的卻只有失敗,但隨意的一次施舍,卻令這些猴子一樣的信徒們,真的塑造出了新的文明。”
洛倫佐停下了思考,他看向老者,聆聽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大概是時代變了。”
“時代變了?”
洛倫佐覺得這個理由有些太怪了。
“沒錯,無論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會被自身的時代所限制,少有人能從其中突破,目前看來我也沒能做到。”
他注視著洛倫佐,心中滿是希冀。
“人類的抉擇應該交由人類自己決定,而不是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從舊時代茍活至今的幽魂而已。
你看,即使沒有庇護所的干預,你們發展的不也很好嗎?我已經沒必要在固執太多了。”
老者長嘆了口氣,能看到淡白的霧氣遍布了頭顱的玻璃殼。
“我不知道該不該這么做,不過都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覺得這東西留著也沒什么必要了。”老者又講了起來。
“我沒有力量給予你們戰勝強敵,但這里倒還剩件武器,至于怎么發揮,就看你們的了。”
“什么?”
“一個用來完成徹底自我封閉的機制,當最后一個守秘者也死亡時,人類的火種就此熄滅,那么就該讓這一切成為歷史了,那是一個保存歷史的‘機制’,我們將其稱作‘琥珀’。
屆時整個庇護所將被逆模因完全隔絕,保持著絕對封閉,被絕對遺忘,完成自我。”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我們就像一個深埋在地下的墳墓,這個機制只是讓墳墓不會被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打擾,變成一個精致的標本。”
老者再度仰起頭,看了看這個完全銘刻進自己靈魂中的庇護所。
“這片美麗的廢墟將被永世遺忘,但也將永世長存。”
“而現在我將作出一個決定,我將關閉這個機制,代價是這里會更加破敗,乃至在某一天被歲月徹底湮滅,但這將換取一次機會,一次勝利的機會。”
“那個東西是什么?”
“一件逆模因武器,被稱作的武器。”
洛倫佐的心跳在一瞬間加快了不少,他聽聞過這個武器,在老者與羅杰的口中,他們都反復提起過這個武器,一件逆模因武器,便是它重創了不可言述者,令其陷入了長眠。
“按照當時的戰況,這件武器也應該被投放進第十三號堡壘的,我們當時總覺得,如果再多幾發,說不定我們就能徹底從認知概念層面上,完全不可言述者,而不是僅僅讓它陷入長眠。
但遺憾的是這件武器出現了些缺陷,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從其他幾個老家伙的話來看,應該是缺少投送手段,也就是說這件武器缺少一個發射器。”
老者用力地敲了敲腦袋,震得玻璃容器內的腦組織一陣搖晃。
“抱歉,我也記不起來為什么這東西需要發射器了,總之這東西是有缺陷的,因此就被放在這里,成為了琥珀機制。”
“它在哪?”
洛倫佐焦急地問道,現在一絲一毫的希望他都要用力地抓住。
“就在下頭,和一些其它的東西放在一起。”
老者指了指下方,這巨大柱狀空間的底部。
洛倫佐望著下方的黑暗,深邃無比,難以觸及。
“放心,有電梯的,就是不知道壞沒壞,但我感覺應該還能用。”老者拍了拍洛倫佐的肩膀,讓他放心。
“那些‘其它的東西’又是什么?”洛倫佐問道,能和放在一起的,他不覺得是什么簡單的東西。
“一個錯誤。”
老者突然嚴肅了起來。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它被和放在了同一間屋子里,或者說……是被和它放在了一起,”老者繼續說道,“我的記憶對于它一片空白,僅有的記憶在告訴我那個東西是一個‘錯誤’,一個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他打了個冷顫,忍不住地想到。
“說不定琥珀機制不是為了保存這里,而是為了銷毀‘它’呢?”
老者目光在洛倫佐與華生之間掃過,他接著問道。
“你們應該還有所疑問,對吧?”
“嗯……”洛倫佐想了想點點頭,他毫不避諱地問道。
“一切都該有一個源頭,而你所講的故事并沒有提及源頭,為什么……為什么人類會進行升華呢?
不……這樣的偉力,人類究竟因何而升華呢?”
洛倫佐想不明白,人類到底“因”何而升華呢?老者沒有給出這樣的答案,似乎也沒有機會知道這個答案了,畢竟這一切都過去的太久了,久到認知的世界面目全非。
老者搖了搖頭,他說道。
“我不知道。”
這是實話,老者沒有撒謊。
“我活的太久了,而人類的肉體是有極限的,哪怕我把自己優化的只剩腦組織,但腦組織也是會衰老的。”
聽著他的話,洛倫佐覺得有些悲涼。
“為了記住這些歷史,我不僅優化了我的身體,也優化了我的記憶,我記不起我妻子的樣子,也記不起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也是如此,我甚至都記不住我的名字。
甚至說我都算不上是一個人了,我只是一個工具,一個記錄的‘工具’。”
老者擺了擺手,他說道。
“很遺憾,你的這些問題,不在我的記錄范圍內……但不用太失落,我猜‘它’會給你答案,我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我的本能是這樣告訴我的,關于這個問題,它會給你答案。”
“對了,關于‘它’和還有些有趣的機制需要你知道,畢竟這個涉及逆模因……”
老者又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如果除去他那有些不太幽默的幽默外,他這機械冰冷的電子音,還真有幾分機器的樣子,聆聽的過程中,洛倫佐都開始懷疑老者會不會真的已經死了,和自己溝通的只是一個還在運行的機器。
機器產生了?是靈魂被囚禁在了鋼鐵里嗎?這聽起來可太怪了。
一道裂隙自庇護所中開啟,華生打開了離去的道路,在這里他們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情報。
“那么……各位的名字呢?我想記錄下這一切,說不定以后還會有倒霉鬼敲響我的大門呢?”
老者對著洛倫佐與華生問,他的目光率先看向了華生。
華生猶豫了一下,最后勉強地露出微笑,對著老者搖了搖頭,見此老者也不強求些了什么,緊接著他看向了洛倫佐。
“洛倫佐·霍爾莫斯……實際上你可以加個前綴,比如說什么偉大的洛倫佐·霍爾莫斯。”
洛倫佐說起了爛話,在華生看來他和老者還蠻搭的,這兩個人的性格都帶那么一點點的扭曲。
“哦哦,真自戀啊,這可太不要臉了。”
老者和他勾肩搭背的,洛倫佐還笑嘻嘻地應和著。
“是啊是啊。”
“對付你這種年輕人,我一般會使出我的超壓流體冷切割刃!”
“那是啥?”
“你等等,我調一調,我記得這個時候的我還沒把這東西拆掉來的。”
華生站在裂隙旁,等待著洛倫佐結束這場談話,結果他居然和老者玩了起來,兩人低頭不知道在研究什么,緊接著只聽一聲尖銳的鳴響響起。
一道扭曲的流光閃過,一瞬間便在地面上犁出一道淺淺的溝壑,大概是機器廢液不夠多,它犁了幾厘米便停了下來。
短暫的平靜后,洛倫佐與老者一同鬼叫了起來。
“噢噢噢噢!這太帥了!”
華生覺得有些頭疼,看著那兩個如同猴子一樣跳舞的家伙,她開始思考為什么會有人把這么重要的職責,交給這樣的神經病們。
最后的最后,歡愉的時光也結束了。
洛倫佐與華生站在裂隙旁,對著這最后一位無名的守秘者鞠躬、告別。
守秘者沒有說話,但洛倫佐能感受到,他很不舍,也很恐懼,這短短的十幾分鐘,大概是他長達數百年里唯一的光了,而在洛倫佐離開后,他將繼續這百年的孤獨,直到下一個來訪者,或者是生命盡頭。
“沒關系,我漫長的一生里已經告別太多人了,我已經習慣了。”
守秘者如之前一樣,就像能猜到洛倫佐在想什么。
洛倫佐不再多說,他轉過頭,正準備與華生踏入裂隙,離開守秘者的,卻聽到身后的喊聲。
“洛倫佐!”
“洛倫佐·霍爾莫斯!”
守秘者看著洛倫佐,他高聲道。
“我說過的,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與其說履行著職責,倒不如說我一直躲在庇護所里,逃避著這些東西。
不過很高興,我的逃避等待到了你的降臨。”
他似乎是笑了。
“這一次,我賭你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