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不斷,就像有密集的冰雹砸在房屋上,噼里啪啦的聲響蔓延著,完全地籠罩住了所有的角落。
男孩躲在華生的懷里瑟瑟發抖,老人保持著那神秘的微笑,完全沒有在意這些聲響,直直地盯著男孩,霍爾莫斯則依舊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們今天還有客人要來嗎?”
男孩小聲地問道,他們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什么親人,老人的到來,算得上這些天里唯一的來客了,可現在又有陌生人在扣響大門。
令人不安的不速之客。
華生微笑地搖搖頭,她好像聽不到這聲音般,表情一如既往,安撫著男孩。
似乎男孩的所有索取,在這個小屋內,都會得到回報,這里是他溫暖的夢鄉,也是他堅不可摧的庇護所。
敲門聲變得越發猛烈了,來者聽起來有些暴躁,心懷怒火,他不斷地猛砸著大門,連帶著整個小屋都隨之搖晃了起來、地動山搖。
男孩猜來者有能力將小屋撕碎,但他就像保持著某種原則般,只等待小屋內的人敞開大門,而不是他粗暴地將大門砸開。
呼喚聲變得清晰起來,就像鳴奏的咒語,在室內徘徊著,可男孩依舊聽不清那聲音在說什么,幾個音節清澈有力,但連貫在了一起,卻變成難以認知的模樣。
“他……好像是來找你的。”
突然,霍爾莫斯冷不丁地說道,他面無表情,就像臉上戴著一張虛偽的假面。
“什么?”
男孩不敢相信,這時華生也說道,“嗯,聽起來是來找你的。”
“不……怎么可能!”
男孩的聲音高了起來,他沒有親人,而所謂的朋友也都在這里了,可以說男孩與這個世界僅有的聯系,都匯聚在這個小屋里,只要他們一直留在這里,那么男孩便會與世界完全剝離開。
對,就是這樣,男孩所想要都在這間小屋里,他根本沒有離開這里的理由,那繁華的世界也與他無關,他只要老老實實地呆在這里就好了。
他是這樣想著的,但內心的深處卻傳來隱隱的不安,正如有人想進到這小屋里一樣,在男孩靈魂的深處,他隱約地聽到了另一個疲憊的聲響,他想離開這座小屋。
開門。
“不……”
男孩拒絕著,他惶恐地看向其他人,但大家就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一樣,仿佛現實在某個時刻被拖入了噩夢之中,只有男孩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要開門嗎?你的朋友可能等的不耐煩了。”
華生起身,走到門旁,對男孩問道,她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可這副微笑,此刻在男孩看來,是如此地令人戰栗。
一瞬間恐懼在男孩的內心炸裂,他高聲怒吼著。
“不要開門!”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動作過大還打翻了飯桌,菜湯灑在了一身,一副狼狽的樣子。
“不要打開那扇門!華生!”
在男孩的吼聲中,華生沒有輕舉妄動,或者說,她一直在聽從著男孩的命令。
“如果這你是想要的。”
華生點頭,抬起的手放下,站在一旁,一切和以往都沒有什么不同。
男孩喘著粗氣,他的內心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慶幸,門沒有被打開,這座黑暗的小屋,還沒有被黑暗侵蝕。
但他又意識到了另一些問題。
自己……自己究竟在恐懼什么呢?打開門后,那位不速之客究竟會帶來什么呢?
男孩不愿繼續想下去了,他是個簡單的人,思索這些事情,對他而言,還是有些太復雜了,他想要的并不多,僅僅是在這里一直呆下去,僅此而已。
手臂傳來刺痛,他看了看自己,撲倒的菜湯灑了一身,給手臂燙紅了,地面狼藉一片,他才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
“抱……抱歉。”
“沒什么,廚房里還有很多。”
霍爾莫斯沒有斥責男孩,而是微笑地走到廚房,朦朧的氣霧再一次將他包裹,男孩聽到清脆的刀叉聲。
不久后華生收拾好了地面,霍爾莫斯也上好的新的佳肴,冒著騰騰的香氣,就和之前一樣。
大家坐在飯桌旁,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只有男孩四下張望著,察覺到了隱隱的異常。
他們的生活僅僅是勉強地維持,每一份口糧都十分珍貴,男孩本以為今晚要餓著肚子,可怎么也想不到霍爾莫斯還能拿出飯菜,仿佛在這個小屋之中,糧食是無窮無盡的,但他明白,現實不會是這樣。
可……這又能怎么樣呢?
只要能繼續呆在這里,這種種異常又算的了什么呢?男孩毫不在意,拋掉腦海里的煩惱,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
但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說道。
“孩子,你確定要這樣嗎?”
老人把話語又重說了一遍,這讓男孩感到煩躁。
“你的朋友還在等你。”
嘴!我的朋友都在這里了!這樣就好!我確定!”
男孩站起,對著老人吼道,他握緊了刀叉,仿佛要用它割開老人的喉嚨般。
老人對此并不憤怒,只是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了,枯朽的皺紋間,帶著歲月的氣息,他就像暮年的獅子,雖然暮年,可他還是獅子,散發的肅殺之意,令男孩僵在了原地。
“孩子,童年是短暫的,你終究是要長大成人。”
老人幽幽道,聲音仿佛穿透了生與死,現在與過去。
“你需要走出這個房間。”
“不,我的朋友都在這了,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沒有絲毫的聯系!”
男孩反駁著。
他也知曉新生活的代價,為此他也做出了選擇。
老人沙啞地笑了起來,無奈地搖搖頭。
“孩子,我希望你知道,在你的生命里,不僅會有美好的事物,也將有殘酷與悲傷同行,你有朋友的陪伴,但你們也終將告別、孤獨。”
“那就讓它變成永恒!我已經得到了!”
男孩抗拒著,他已經意識到了現狀的詭異,但就像自欺欺人的落魄者,哪怕是個精致的謊言,他此刻也愿意去相信。
“可遺憾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山川會崩塌,汪洋的海水會枯竭,甚至說熊熊烈日,也終有消逝的一天。”
老人接著說道。
“不!”
男孩試著不去聽,他看向霍爾莫斯和華生,明明什么也沒有發生,可他的心里就是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徘徊著,“我不會再失去我的朋友們了,他們沒有拋棄我,那么我就不會拋棄他們。”
“可你終要試著接受現實,不是嗎?”
這時霍爾莫斯也開口了,他就像知道了什么一樣,笑容變得復雜起來,輕聲對男孩說道。
“你知道的。”
“我……我知道什么?”
男孩不解地自言自語著,與此同時那從心底傳來的聲音,也越發響亮了起來。
一股惡心感涌上心頭,男孩痛苦地干嘔著,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他的身體里爬出來,從那黑暗的深處,從那靈魂的深處。
“你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承認,接受現實這個過程很殘酷、很痛苦,可你終究是要回到現實,而不是沉淪這夢境里。”
霍爾莫斯走了過來,朝著男孩伸出手,試著將他拉起,可男孩甩手,一把打開他的援手。
“不……
不……”
男孩不斷地重復著,聲音嘶啞,就像窮途末路的野獸。
他能聽到有什么東西在崩塌,這美好的世界在崩塌,男孩不愿這樣。
“你知道的,孩子,別怕,試著去接受它。”
老人在這時起身,他來到男孩身旁,蹲下,輕拂著他的后背,他就像慈祥的長輩,引導著他。
“說出來,把那個故事說出來。”
男孩的眼神通紅,恐懼逐漸完全俘獲了他的內心,可在這時另一只溫暖的手落了下來,華生靠近了他,親昵地揉著他的臉。
“說出來,把真相說出來。”
“我……我……”
“和自己和解,這很困難,但困難終究是要被克服。”
老人說著,拉起男孩的手,粗糙的皮膚刮擦著,帶來微微的刺痛。
男孩瞪大了眼睛,略顯急促的呼吸后,他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小小的一團,好像有風拂過,便能輕易地將他吹倒。
片刻的沉默后,他說道。
“你們死了,你們都死了,我知道的。”
伴隨著話語,男孩聽到內心有什么東西在開裂,漆黑之中滲出光來,刺的他睜不開眼。
這是個被男孩不愿承認的事實,他知道這一切,但還是固執地忘記,將這些當做不存在,一切都很美好,沒有人會死去,大家都會在這片刻的永恒里,永遠地活下去。
可這終究是虛幻的,沒有人能一直沉浸在傷痛里,人們總是需要走出來,朝著未來走去。
“起初這很難,但你會克服并適應的,你會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世界。”
霍爾莫斯說道,他鼓勵著男孩。
“你的朋友在等你。”
一時間那急促的敲門聲消失了,室內靜的可怕,只剩下了男孩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挪動著腳步,這似乎耗費了他很大的力量,每一步都顯得極為艱難。
能聽到耳旁的竊竊私語,有人質問著他,自己真的能舍棄這樣的生活嗎?它們懷疑著自己,斥責著自己,它們說男孩就該按照自己的意愿,一直呆在這里。
男孩數次想放棄,可最后看到身后的身影時,他還是繼續向前,直到握緊門把手。
男人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扭動,仿佛推開一個世界。
“真慢啊,洛倫佐。”
虛幻的幽魂站在漆黑的世界里,她看著眼前疲憊的身影,糟糕的
臉上只剩下了麻木。
“和自己和解很難吧?”她問道。
“是啊,很難。”
洛倫佐長嘆著氣,他不敢回過頭,去看屋內的一切,他害怕自己一旦回頭,便會徹底地淪陷其中,再也無法脫身。
“這是不可言述者的幻覺嗎?真可怕啊。”
“不完全是,侵蝕只是在激發你內心的黑暗面而已,你可以說這是幻覺,也可以說,這是你真心想要的。”幽魂回答。
“真心想要的嗎?所以我內心深處想要的,是這樣的東西嗎?”
洛倫佐自言自語著,然后笑了出來。
“我一直以為我走出了那一夜,結果我一直徘徊在其中嗎?”
“可能吧,噩夢一直追隨著你,但我想你現在解脫了。”
幽魂說道,她一直注視著洛倫佐,體會著他所體會的,所以她可能是唯一能夠完全共情洛倫佐的人,知曉他的悲喜。
“真好啊……”
他感嘆著。
只要回過頭,洛倫佐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在那近乎永恒的美好里沉淪,可一旦向前邁步,走出小屋,那么他再也不會回到這里,等待他的只有無盡悔恨。
可他還是要離開,他們說的對,自己已經有了新的生活,自己的那些新朋友們,沒有拋棄自己,洛倫佐也不能拋棄那些新朋友,沉淪在這里。
在舊敦靈,在科克街,他還有很多朋友在等著他,等他凱旋。
他覺得很輕松,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負。
時隔多年,洛倫佐·霍爾莫斯終于走出了心里的陰影,從那燃燒的夜晚離開。
“走吧,華生,我們還有仗要打呢。”
洛倫佐說道,可就在準備邁步離開時,室內響起了聲音。
“你要走了嗎?042。”
回過頭,047和016,還有洛倫佐·美第奇站在一起,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就像葬禮上來告別的親友們,只是這葬禮算不上悲傷。
“是啊,該走了。”
洛倫佐回答,聲音很輕松,就像這只是出門散步而已,累了他還會回到這里,至于是什么時候,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是。
“那么……”
047想說些什么,猶豫了一下,他好像下定了決心,露出微笑,對洛倫佐說道。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洛倫佐愣住了,眼神有些顫抖,但很快他便控制住了情緒,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