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燈火,萬家通明。
結束了白晝的忙碌,夜晚終于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安寧,隨著夜色漸深,各家燈火陸續熄滅,成年人還要面對明天的工作,孩子們也得應對第二天的早起上學,人們紛紛進入睡眠,整片城市也逐步寂靜了下去。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準時的生物鐘。
晚上十一點多,眼看著就快到午夜子時了,吳仇算著時間,取出仙家牌位立在了桌上,獻上仙家偏好的貢品,例行每日的孝敬。
然后他來到牌位正前方,屈膝下跪,挺直身體,以跪坐的姿勢進入了禪定狀態。
仙家“漓”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高等生命,又或者這位仙家僅僅是凡人對超自然力量幻想出來的譫妄,是物?非物?這些都不重要。
此刻吳仇跪坐于仙家之下,心中對于仙家毫無保留的信任,令平靜如水的內心蕩漾出了一道道蒼白的漣漪,這冰冷蒼白的寒意,正是仙家從遙遠天外注視他的目光。
漓回應了吳仇。
祂冰寒徹骨的視線仿佛是洞穿了吳仇的內心,目光直接在吳仇心中泛起了層層波紋。
感受到仙家的注視,吳仇不敢有任何怠慢,默默接受著仙家對他的檢閱,片刻后,那種冰冷的寒意悄然從吳仇心中消散,不過仙家并沒有走,而是又把目光投到了桌上的貢品。
供桌上擺著兩個紅色蘋果、兩個西紅柿、幾根紅色辣椒。
仙家喜歡紅色。
不管是紅色的鮮血或者紅色的水果,都可以拿來當做貢品獻給仙家,所以吳仇在貢品中奉上紅色的辣椒很合理,也是很符合邏輯的,所以仙家直接上了吳仇的身。
就是那種會占據身體但不會剝奪意識與感知的上身。
在感覺到蒼白的寒意入侵身體時,吳仇一下子就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他猛地睜開眼睛,親眼看著自己身體不受控制的來到了桌子前,伸手抓向了桌上的貢品。
難道仙家是想借他的身體享用貢品?
然后吳仇就被自己的右手一把將辣椒狠狠塞進了嘴里。
在口齒咀嚼辣椒的過程中,無比辛辣刺激的痛覺令他口腔如火燒一般灼痛,吳仇是個吃不了辣的人,但此時為了履行供奉者的職責,他拼命忍著快要被辣出的眼淚,免得壞了仙家享用貢品的興致。
直到吳仇的半張臉都幾乎辣到失去了知覺。
不知怎么的,仙家像是對貢品突然失去了興趣,祂沒有再控制吳仇繼續咀嚼辣椒,轉而借著吳仇的身體打開房門,走出屋子,來到了外面的長廊。
仙家驅使著吳仇的身體,輕手輕腳踩過一塊塊木地板,借著吳仇的眼睛,來回審視著四周的墻壁。
最終吳仇來到了一扇房間門口。
沉默了片刻,仙家通過吳仇的嘴,輕輕對著面前的木門吹了一口寒氣,就像在張嘴哈氣一樣,只不過吳仇嘴里哈出來的氣息在接觸到木門之后,門上的木紋迅速白化,連帶著門板上也蒙上了一層蒼白的晶狀顆粒。
“仙家這是準備做什么?”吳仇不清楚今天晚上仙家是怎么回事,不由分說就在供奉期間奪走了他的身體控制權,如果仙家只是享用貢品倒罷了,吳仇最怕的就是仙家一時興起,借著他的身體干出一些令他無法收場的事。
而就在晶體顆粒迅速擴散的時候。
木門上用來裝飾的植物突然就從休眠中驚醒了過來,晶化帶來的劇痛令它們瘋狂扭動肢體,震得門框咣咣作響,眼看著灰白色晶體爬滿了這些植物全身,只聽咔嚓一聲,覆蓋著門板的植物晶化之后紛紛碎裂。
直到攀附在門上的爬山虎掉到地上摔成了粉碎。
門板上的木紋悄然睜開。
只在一瞬間,數十雙睜開的眼睛就填滿了這扇門,門上一連幾十只眼睛齊刷刷的鎖定了吳仇。
門板四散分布著各種各樣的眼球,有的眼球怒目圓睜,有的眼球瞇成了一條陰險的弧線,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斜視他方,也有的飄忽不定,這些眼球的排布與分裂完全沒有任何規律與美觀可言,整體就像一個瘋子在用他的瘋狂,歇斯底里詮釋著理性的反面。
光是看到眼前的畫面,這種極度不協調的扭曲與畸形就足以沖擊人的理性。
“這……”吳仇只覺得眼前所見的瘋狂正在不斷蠶食他的心智。
僅僅是與這幾十顆眼球對視,強烈的不適感就讓吳仇陣陣頭暈眼花,胃神經都在止不住的痙攣,晚上還沒消化完的食物與胃液就這么順著食道逆流了上去,伴隨著強烈的惡心,一團酸臭的液體從吳仇喉嚨中噴灑了出去。
這是吳仇作為人類難以抑制的生理反應。
就算他覺得自己的意志力能強忍不適,他的身體本能也不允許他忍耐下去。
強烈頭暈,干嘔,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空了一樣,要不是仙家幫忙接管了吳仇的身體,吳仇恐怕已經癱倒在地上站不起來了,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也不清楚云先生的居所怎會出現如此可怖的非物怪異。
正當吳仇處于渾渾噩噩之際。
一股冰冷的寒意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也正是靠這醍醐灌頂般的寒意,吳仇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茫然的看向前方,心中則是響起了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
“凡夫。”
這道聲音似真似幻,對方好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對吳仇說話,以至于吳仇辨別不出這道聲音究竟是喜是怒,他聆聽著遙遠天外傳達而來的心聲,望著眼前的怪異,心中漸漸泛起驚濤駭浪。
“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仙家的仙力緩緩在吳仇體內流淌,保護著他不被怪力所侵,而他也終于不會再因為直視門上的眼睛感覺到難受了。
“你所敬畏的這位化形修士,當它被撕開了虛假的外衣,就會暴露出它隱藏的本質。”
“這就是它真正的模樣。”
“多眼…巨人……”
傳說中舊世界的最高支配者,和宇宙亙古同存的至高神只,即使是漓這樣被凡人仰望的仙家,也不敢輕易提及這位神祗的真名,漓只能間接警告吳仇,楚云天根本不是什么真身化形的修士,而是某位神祗的眷族。
方士供奉的仙家不一定是地球上的原生土著。
只要靈感數值夠高,與仙家的關聯性夠強,像是吳仇這種僥幸感應到天外生命的情況也是有可能會出現的,畢竟漓和地球距離太遠了,沒法時刻盯著吳仇在干什么,要不是這次吳仇與自己通靈,漓可能都不知道吳仇竟然跑到了多眼巨人的肚子里。
沒錯。
在漓的視角中,這棟民房到處都是多眼巨人的身體組織。
身處于民房內部,其實就跟進入了眼巨人體內沒什么區別,而且這只多眼巨人很不簡單,身體組織除了原有性質之外還摻雜著濃郁的龍血,也不知道吳仇是哪來的膽子,漓只是稍微一個沒注意,這個愚蠢凡夫就憑自己本事招惹上了如此恐怖的眷族。
漓倒是不懼這只多眼巨人。
不過祂得搞清楚吳仇為什么會招惹上對方的原因。
“多眼巨人,很難纏。”
“心有空洞的凡夫逃不過多眼巨人的目光,它有神祗賜下的至高屬性,你,跑不掉。”漓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達到了吳仇心中:“你心中一定有什么缺憾,成為了它鎖定你的錨點。”
“是你的母親?”
“不,你的母親已經死在了你的記憶中……”
從仙家試探門上的怪異開始,現實中并沒有過去多少時間,仙家以超乎常人的思考速度迅速梳理了一遍吳仇過往的人生,尋找多眼巨人鎖定吳仇的心靈漏洞,而就是在這搜尋過程中。
一雙白嫩的手猛然推向了吳仇。
“你這個妖怪,離我老爸遠一點!!”吳丹義無反顧的現身在了吳仇身邊。
與此同時,遠在天外的漓也是傳來了一聲輕嘆:“找到了。”
吳丹現身之后,用力推向了趴在老爸身上的怪物,然而這頭怪物實在太沉重了,她推搡了兩下,怪物就好像在老爸后背上生根了一樣紋絲不動,于是吳丹又倔強的拽起了老爸的胳膊,想把老爸拽出來。
那怪物低頭看了吳丹一眼。
這團蒼白的肉塊像是一顆臃腫蟲繭,上面布滿了魚鱗狀的斑紋,以及密密麻麻形似昆蟲的柔軟觸足,偏偏這顆肉繭上還連接著半截人形的軀體,也說不清楚這半截軀體到底是從肉繭中生長出來的,還是被人硬插進去的。
肉繭上的半截軀體,結構比例顯得十分精致完美,就像是耗費無數心血人工雕琢出來的一樣,極致的美與臃腫畸形的丑陋同時體現在了這個怪物身上,雖然它的腦袋上有著屬于人類的五官,但卻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它微微抿著鮮紅如血的雙唇,那一雙狹長的眼睛在微微瞇起時,目光中透著一股深邃的陰柔。
怪物扭頭看了吳丹一眼。
當它與吳丹目光交匯之時,吳丹明顯害怕了。
這是除了老爸之外第一個能“看”到自己的東西。
之前吳仇在供奉仙家的時候,吳丹就感覺到不太對勁,當仙家上了吳仇的身時,吳仇看到的就是有個怪物從牌位鉆了出來,爬到了他老爸背上,然后老爸就被怪物控制著走出了房間,吳丹哪里見過這么恐怖的畫面,當時就被嚇傻了。
雖然很害怕,但是吳丹又怎么可能拋下她老爸不管。
她不停的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給自己打氣,眼看著老爸在怪物的控制下嘴里開始不停往外噴出酸水,眼神呆滯的好像就跟死了一樣,吳丹再也按耐不住,鼓起所有的勇氣沖向了老爸,然而她還是太沒用了,不管她怎么拉扯老爸的胳膊都無濟于事。
“給我放手啊!!”
對于怪物的恐懼令吳丹拋下了所有理智,瘋狂的沖著怪物拳打腳踢,那怪物微微抿著紅唇,它陰柔的目光望了望吳丹,最終還是發出了一聲無力的低嘆。
是的,漓終于找到了多眼巨人鎖定吳仇的心靈漏洞,但卻無解。
多眼巨人的難纏之處就在于這里,只要心中還有弱點,只要心中還有缺陷,一旦被多眼巨人看到了心里的某個空洞當做錨點,哪怕吳仇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躲開多眼巨人的目光,多眼巨人隨時能通過這個“吳丹”來鎖定吳仇的位置。
甚至于根本不用多眼巨人動手,因為吳仇會心甘情愿為了“吳丹”而死。
吳仇是不可能忘掉吳丹的。
同樣,漓也沒法忘掉這個女孩。
在看到吳丹現身的一刻,漓就明白,自己只怕是阻止不了吳仇沉淪在多眼巨人編織出的美夢了,而祂能做的,也只能是把關于“吳丹”的情況,盡快傳達給吳丹的妻子,孫漓月。
漓主動解除了吳仇的上身。
退出了上身狀態之后,沒有了仙家的保護,吳仇兩眼一黑就倒了下去,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嘴角還在滴淌著辣子與胃液混合的酸水,吳仇意識不斷沉淪,墜向了更深的深淵,在一片寂靜且又冰冷的黑暗之中,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雖然很想睜開眼睛,但吳仇發現即使是睜開眼皮都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
漸漸的。
一縷陽光映入了眼前的黑暗。
隨著吳仇越發努力顫動著眼皮,越來越多的光芒進入了他的雙眼,他動了動嘴唇,滾動著喉嚨,發出一聲聲微弱的輕咳,好不容易才勉強張開嘴發出了一絲虛弱的聲音:“我……我……”
吳仇緩緩睜開雙眼。
熾熱的沙灘上,楚云天戴著遮陽帽穿著大褲衩,懷里還抱著一個沖浪板,他蹲在吳仇身邊,時不時用手拍打一下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你可算醒過來了。”
在楚云天說話間,一柄飛劍從海面呼嘯而來,路過海島時,濺起的水花淋了岸邊兩人全身濕漉漉一片,吳仇被海水淋的渾身一激靈就徹底清醒了過來,楚云天躲避不及,看到自己渾身被濺濕,他扭頭就追著飛劍遠去的方向破口大罵:“李良你大爺的!有本事你給我下來!別跑!”
眼見自己追不上飛劍,楚云天舉起沖浪板瞄準了飛劍,猛地將其當做標槍投擲了出去。
“咦,這個人是怎么進來的。”
太陽傘下,云夢揚從仰躺的沙灘椅上微微起身,摘下墨鏡往吳仇這邊瞧了一眼。
認出吳仇之后他便又躺回了沙灘椅,享受起了難得的夢中假期,之前去追飛劍的楚云天這時候也去而復返回到了岸邊,他來到吳仇面前蹲下:“咋樣,精神狀態好點了沒?”
“我……我好是好點了……”吳仇茫然的看著眼前這片蔚藍的天空,以及附近碧藍的海岸線,眼見所見反而令他更迷糊起來:“剛剛發生了什么?我這是在哪?”
楚云天一臉無奈的道:“又見面了。”
“……大圣?”吳仇緩緩看向蹲在身旁的少年。
“我都說幾次了我不是什么大圣。”楚云天沒好氣的打量著吳仇:“雖說我挺感謝你答應教我請仙借法的秘術,但你也不要在別人家里瞎整啊,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被民房里的防盜系統給整死了。”
吳仇愣了愣:“防盜系統?”
“得虧我之前給你身體里注入過血蒸汽,防盜系統把你識別成了自家人,不然你早被門上的眼珠子瞪死了。”
楚云天給吳仇迅速捋清了現狀:“現實中的你已經昏過去了,肉身還在地板上躺著,現在你是在我的幻夢副本里,我把你拉進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咋想的,我好心把你女兒還給你,你如果不想要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的請仙家來試探我。”
“不!!”吳仇嚇得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您誤會了,我沒有試探,我怎么可能會干這種事?”
女兒是吳仇的底線,他才不會干出利用仙家試探楚云天的行為,他有這個能力,但他屬實沒有這個心眼,也沒這個勇氣去觸怒楚云天,楚云天見他沒有撒謊的情緒波動,不由懷疑道:“難不成還是你家神仙自己跑過來弄響防盜系統的?”
看了看吳仇表露在外的情緒痕跡。
楚云天咂咂嘴,事實可能還真是他說的這樣。
“我女兒呢?她還好著嗎?”吳仇下意識巡視著四周。
心靈殘缺的幻夢之人是沒辦法隨便穿梭節點的,在補全心靈之前,吳丹只能繼續停留在獨屬于自己的節點上,她的時間,她的生命,始終會定格在這里,直到她的父親什么時候供養到她補全了完整的心靈,才能推動她繼續前進。
楚云天用腳底抹開了一片沙子。
從中抹出的沙坑中顯露出了吳丹所在的幻夢節點。
“憤怒是一種力量,而悲傷才是力量的源泉。”楚云天僅僅是向吳仇展示了片刻的畫面,就再次用腳抹平了沙坑,他沒有明確描述吳丹所在的節點到底是什么樣的幻夢,但從他的話語中,也隱晦暗示出了吳丹的處境。
吳丹的時間是因為什么而被永遠定格的。
相信吳仇很清楚。
在幻夢的獨立副本之中,楚云天好比是無所不能的神祗,他可以隨意改變幻夢的規則與設定,也能輕易增加或刪減各種各樣的設施,即使是與其他節點的幻夢相連也不是什么難事,幻夢,想夢到什么還不是他說了算。
楚云天拽起吳仇帶他升上了天空。
他雙手抓向正前方的海域,輕輕向兩邊一扯,眼前的畫面就開始不斷在兩人面前放大,吳仇看到,眼前的視角竟是直接鎖定了一把十幾米長的巨型飛劍,只見飛劍上吸附著兩道身影。
李良腳底吸附在飛劍上縱劍飛馳,曼曼倒在飛劍上,翻著白眼口吐白沫。
“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萬事萬物都得遵循等價交換規則。”楚云天沖吳仇示意道:“曼曼那家伙想學李良的御物神通,你看她都被折騰成什么樣子了,換作現實世界她早死了,而這就是她必須經歷的苦難,但你跟她的情況卻不太一樣。”
“你是土壤,你的女兒是種子。”
“如果想要讓種子發芽,種子勢必要從土壤中汲取養分,才能得以重見天日。”
楚云天只負責把種子種下,至于種子能否在土壤中生根發芽,這得看土壤是否有足夠的養分,以及是否適合種子生長:“我這些天陸陸續續的把吳王山里那些女孩帶了出來,那些還能記得自己名字的,我把她們分批次送回了原生家庭,但我發現,不是所有土壤都適合種子的發芽……畢竟總有些家長不配為人父母。”
“然而就算這些種子回歸了適合生長的土壤,在真正的重見天日之前,種子也得先埋進土壤中飽受苦難的磨礪,恐懼、窒息、陰暗、幽閉……”
“每一個女孩都在頑強對抗著自己的噩夢。”
“因為她們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回到至親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