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吃的真叫一個飽啊,吃的肚子都撐圓了,站都站不起來,路也走不動了。
那一刻,是不是感覺很幸福?
啥幸福哩,那時候的我就是一個小小的窮屁娃,哪知道這詞兒。我就是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舒服,真真,真真叫個舒坦啊……可肚子里又撐的難受,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呵呵。
這時候,已經年邁的老王不再淌眼淚了,像塊榆樹皮一樣的老臉伴隨著舒心的微笑開始慢慢地有所舒展,深深的皺紋也變得平坦起來。兩只渾濁的眼睛開始有了光,就像年輕了十歲一樣。
坐在對面的小木凳子上正刷刷刷地記錄著的小劉干部,這會兒也放下手中的小本本,停了下來,他不忍去打攪這正沉浸在過去里的老王。
小劉是市文史館里的記錄員。二十來歲出頭,家里除了母親還有個妹妹,大學畢業那會兒,母親費了很多周折才托到關系,將小劉從計劃分配的供銷員,轉到了當地的文史館,按母親的話說,這單位怎么說也是個拿筆桿子的,總比在外面跑來跑去強,再說,小劉死去的父親是個教書匠,也是文化人,這下兩代人就算是接上了,小劉并沒有異議。
平日里,小劉的工作很清閑,就是記錄和整理館里的各種文檔資料,偶爾再配合上級指示,聽一些老軍人老干部講述他們的革命經歷,記錄記錄,寫寫材料之類的,空閑的很。小劉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沒不良嗜好,唯一感興趣的就是看書,因此小劉把業余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看書上,尤其喜歡看一些各地正史野史民風之類的書。
小劉心里藏著個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出一本自己寫的書,就算證明不了自己的才華,也算圓一個出書夢。畢竟近些年文壇很是活躍,現實主義寫作,傷痕文學、批判文學等喧囂塵上,大作家們紛紛被全國上下炒的火熱,讓文學愛好者羨慕不已。
小劉就是被這股熱潮攪動得蠢蠢欲動的一個。
而且前些日子,館里又接到了上級新的指示精神,要求各地文史館進一步挖掘和修繕當地史料記載,補充歷史斷檔,健全史料史記的建檔入庫工作。
這個消息一下子讓小劉興奮起來,這下可好了,借工作之名出去采風走訪,既可以完成工作內容,尋找一些有價值的文史資料,多少在領導面前體現一下自己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說不定還能遇見值得一寫的文章素材,再不用整天偷偷摸摸挖空心思冥思苦想地編小說了,因此小劉早早地打了申請報告。
結果,小半年的時間跑遍了整個市縣,卻一無所獲,小劉有些心灰意冷。
有一天,小劉在一個自行車攤子前換輪胎的時候,旁邊幾個人的話讓小劉來了興致。
這老王啊,就是個苦命人,也怪他的兒子不爭氣。我認識他有些年頭了,他手上的活兒,那可真叫一絕,反正我是沒見過比他強的……可惜了......
這嘆氣的檔口,另一個人問,咋可惜了?
失傳唄,那可是真家伙,一刀一鑿的,連畫也不用畫,全記在腦子里,你要什么,他都能給你雕出來,活靈活現的,牛得很哩。
這么厲害。
這還不算什么,早些年,應該是解放前吧,聽說連省主席、一些高官都找過他做東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過要說起他那手上的功夫……哎呦,到了飯點兒了,不說了不說了,我該回家了,不然我家老婆子又該罵上了……
說笑間,兩人散了去。
噯,老師傅,我問下,他們倆剛說的那個老王,到底是誰呀,您知道嗎?小劉有點上了心,問修車的老師傅。
不知道,好像是個木匠吧。已經聽他們講過好幾回了,神神叨叨的,聽那意思,好像是個老手藝人,老了,也糊涂了。不過照我看,這老王手上八成還是有些功夫的,畢竟是老輩的手藝人,實打實練出來的,但至于有沒有他們說的那么玄乎,就不知道了。噯,小伙子,你問這些干啥。
沒啥,就是聽了好奇。
小劉隱約覺得這里面可能會藏著些有價值的東西。等回到了家,晚飯間,跟母親聊天,小劉有一句沒一句說著一天的工作,突然就想起了這個老王,問母親。沒想到母親竟然知道,說,小時候還見過,是父輩的事了,據說手藝很好,那時候不像現在,各家各戶都是請木匠到家里管吃管住的打家具。那些找人做家具的,稍微有點錢,想打好一些漂亮一些家具的,都找他,一年半載都排不上隊,生意好著呢,可后來就再也沒有聽說了。
小劉苦笑不已,敢情自己跑了小半年,這唯一覺得稍有趣味的東西竟然在身邊都不知道,真是應了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后來幾天,也沒費什么勁,小劉就找到了老王。雖然說自己還抱著一線希望,可鑒于對當地文史的了解,又是文史館館員,小劉也漸漸地理性下來,不再指望有什么驚世駭俗的史料發現,權當一個素材去碰碰運氣吧。
可這一聽,小劉就停不下來了。
隨著老王幾天里自說自話般的描述,小劉就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似得,一猛子扎進了二娃的回憶中,隨著他平淡無奇的話語起起伏伏。老王笑,他也跟著笑,老王哭,他就默默地看著他哭,也不勸。
有時候,在老王哭了很久,或者突然間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像魂兒飛出了身體,只留下一個呼吸的軀殼端坐在那里的時候,小劉會默默地拿起老王的手上放在自己手上,仔細端詳那厚厚的老繭和干枯的手指。
尤其當老王在講述一段新的日子,臨末了又一次重復那句話,是師傅給我一條命,還教會了我吃飯的手藝,沒想到,這手藝卻毀在了我手里,嗚……又哭起來的時候,小劉這才明白,老王沒有傻,也沒有糊涂,他只是時常穿梭在現實與過去的回憶里,在與師傅團聚。
自從小劉來了之后,那些搗蛋的孩子們就不敢再來了。連續三天,他們看到小劉都坐在這里聽的有滋有味,其中一個年級稍大的孩子喪氣地說,看來咱們有接班人了,大家撤吧。
小劉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