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小暑之后,南洼山一帶的天氣就像著了火似的驟然熱了起來,滾滾的熱浪席卷著干燥的塵土,一陣又一陣肆無忌憚地向周邊十六個鎮(鄉)兩百多個村擴散開去。
有人說,西洼山那邊鬧起了瘟疫,到現在還在死人。
有人說,碾子溝村逃荒逃得幾乎一個人都不剩了,就連個活物也看不見。
還有人說,蔣司令缺錢,派夫人到美國去借錢,又吃了閉門羹,蔣夫人一氣之下也摔起了東西,把手都給劃破了。
倒是黃粱縣,仿佛是一個局外的存在,溫溫吞吞、穩穩當當、悠哉悠哉地蟄伏在山洼里,任外面的世界動蕩又飄零,它自巍然不動。
就在前幾天,苦力回來了,匆匆忙忙地從吳家跑過來,跟大家伙兒只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出發了。
晚飯的時候,師傅特意把大家伙兒都叫過來,說是聚一聚。苦力說,他在吳家吃過了。就看著大家吃,一邊聊一邊跟大家說笑著。篾匠讓苦力講講這一路上的經歷,苦力并不推搪,大大方方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整整一個晚上,小院里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等苦力講完了,大家都說,苦力變了,變得能說會道,人也更精神了。
只有長工一個人,掖著那只殘疾了的胳膊,神色暗淡地說,真羨慕苦力,長了那么多見識,我要是能出去就好了……
那天晚上,等大家散了之后,苦力對師傅說,叔,今晚我就睡你這兒吧。
師傅知道苦力有些話想單獨跟自己敘敘,燒了些水,就坐在炕上繼續跟苦力聊,一直聊到了下半夜才睡下。
二娃靠在師傅身邊,認認真真地聽著兩個人講著神神秘秘的話,越聽越有精神。
雖然說,他們的很多話,二娃聽得并不是很明白,可還是覺得十分新鮮。尤其當苦力說到跑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從來沒見過的人和事,二娃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而人,竟然可以有很多種活法。
特別是當苦力講到他會打槍了的時候,二娃突然瞪大了眼睛,兩只耳朵像兔子一樣立馬豎了起來。
這么說,吳家真的通著共產黨?師傅有些驚訝,低聲地問。
不知道,也不好說,可我總感覺像是。
那他們從來不說這些?
不說。
那貨呢,都是些啥?
不知道,貨到吳家之前就已經裝好了,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出來,一路上也不準大家碰。好像這些人都知道里面裝著啥,也可能不知道,反正沒一個人主動去碰,也沒人問沒人說,都很守規矩。
這就怪了。師傅覺得很詫異。
我尋思著,里面肯定裝的都是些貴重東西,還見不得光,生怕別人看到。
為啥?
一路上都很小心呀,就連過個溝過個坎兒什么的,都要囑咐輕著點,而且從來不走大路,只要前面有黃皮軍或者小日本設的關卡,就更小心了,得我們幾個人一箱一箱地往山里背,繞好大一個圈子,等過了關卡再裝上車,一路上就跟做賊似的。
怕是......擔心被人搶了去吧?
當然,可也不全是,要不然為啥放著一些亮堂堂的大路不走?
倒也是,所以他們就交你打槍?
嗯,說是為了對付打劫的,可我不信。叔,你是沒瞧見他們打槍的樣子,那姿勢,那干脆勁兒,嘖嘖,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
怕不會是土匪出身吧?
也不像,他們每個人身上透著的那股勁兒,咋說呢……反正不像土匪,我覺得倒像是咱窮苦人出身,個個身上有股子正氣。
這話咋說?
就是……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反正……就是他們對我蠻好的,也沒見欺負過別的啥人。哦,對了,他們還說,咱們窮苦人就該團結起來,趕走小日本,打倒國民黨,真真正正地當家作主......
想得倒是好,只怕是不容易哩,你當那蔣司令就那么好打?人家有美國人撐腰呢。師傅挪了挪屁股,語氣有些不信。
我也不知道,反正聽了他們的話,就覺得渾身都是勁兒,解氣。
你小心點,苦力,外面亂著呢,這個黨那個黨的,打來打去,誰知道將來是哪家的天下,幾百年來這樣的事還少嗎?不少哩,你可千萬別摻和。
知道呢,叔。
那……送了貨,你們就不知道送到哪,送給誰手里了?師傅像是刨著根似的問。
不知道,貨送到的是一個店里,都是伙計們接的貨,也是神神秘秘的。照他們的話說,他們是有紀律的,不該問的不能問。
哦,怕是他們吳家的規矩吧。師傅點點頭。
可能是,但接貨的人總該不會也是吳家的吧,講啥吳家的規矩。
也是,那這么說……他們就是共產黨了?
不好說。
兩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師傅又問,那吳家少奶奶是管你們的嗎?
嗯,吳家都是少奶奶在掌事,這些貨也是少奶奶在管。噯,叔,告訴你個秘密。苦力瞧了瞧窗外,壓低聲音說,這吳家少奶奶也會打槍呢。
啊,不會吧?師傅吃了一驚,二娃更是眼睛睜得大大的,俯身把耳朵湊得更近了。
真的,我親耳聽到的,有一次在山里,他們教我打槍,隊里人說的,說少奶奶的槍法那才叫個了不得,百步可以打穿楊樹哩。
那叫百步穿楊。
是哩是哩,反正聽得我是嚇一跳,這女人真厲害。
看不出,真看不出。師傅兩只手揉了揉胳膊,像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不過少奶奶對下人們都很好,聽隊里人說,少奶奶以前是外地嫁過來的,還留過洋……也不知是真是假。苦力說。
哎呦喂,這要是真的,黃粱縣可真真是臥龍藏鳳了。師傅咂了咂嘴。
對呀。所以說,叔,我都想好了。苦力這會兒端了端身子,咽了口唾沫鄭重其事地說,我打算好好干,希望以后吳家能留下我。只要他們肯留我,我就跟他們干一輩子。跟他們在一起……咋說哩,反正我就是覺得高興,身上有勁兒,有奔頭,您說呢,叔?
嗯,是好事,照你這么說,吳家確實不簡單,你就好好干吧,不過,該小心的地方還是得小心,別亂說話,聽見沒?
知道了,叔。
啊呀……這會兒,師傅像是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終于長舒一口氣,握著苦力的手說,這回你算是出息了,叔真為你高興,來,再喝點水。
師傅起身想給苦力續水,結果二娃搶在了前頭,給苦力倒了滿滿一大碗。
哦,叔,還有一件事,差點給忘了。苦力喝了口水,繼續說,就是那個小胖子少爺,還記得嗎?您不是讓我打聽的嗎?
記得記得,是咋回事?
我問了隊里人,他們告訴我的,說這胖子少爺呀,是徐家的小孫子,獨苗兒,上上下下都慣著他,說要啥就給啥,從來不敢不答應,一不答應了,就又哭又鬧。結果隊里人說……你猜咋地,叔?
咋地?
這娃兒啊,腦子有問題。苦力歪著嘴笑出聲來,肩膀笑得一聳一聳的。
啥?師傅像是沒聽清,其實是有點不敢相信。
這兒,腦子。苦力指了指自己的腦殼,說,論歲數,這胖子少爺今年也有十二三歲了,可偏偏只有五六歲的智力,這是大夫說的。徐家請過很多名醫,都這么說,可怎么查,也查不出到底是啥毛病。
啊?是個傻子?
不傻,跟正常孩子一樣,就是發育得慢,大夫是這么說的,反正搞不清是咋回事。
真奇怪哩。
他幾個姐姐都很正常,偏這少爺有問題。他爹也是,幾個姐姐,也是獨苗兒。
啥?他爹也是傻子?
不是,我是說他爹也是獨苗兒,兩代獨苗兒。所以這小孫子就格外受寵,上上下下的人都慣著他,沒人敢惹。
哦,原來是這樣啊。
叔,你猜他爹是誰?這會兒,苦力像是說累了,伸了個懶腰,隨手摸了把二娃的腦袋,然后看著師傅。
二娃似乎一點困勁兒也沒有,小身板直挺挺的倚在桌子上,眼睛睜得瞠圓,正聽得入神。
該不會就是那個升了官的旅長吧?師傅說。
哪是旅長,早就是副師長了。就是他。
哦。
不過,我聽隊里人說,可能最近他又要升了。
啊,還升?這升得可真夠快的,打勝仗了?
算是吧,說是端了一個小日本的窩,蔣司令高興。不過……我還聽說,黃皮軍的日子并不好過,正四處調兵呢。
怪不得前些天我跟二娃去縣城的邊上,看很多當兵的,一長溜一長溜,望都望不到頭。
嗯。
這說話間,師傅似乎也犯了困,挪了挪身子,問苦力,你啥時候走?
苦力說,天不亮就走,這回再去,可能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了,他們說還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回不回,這里都是你的家,苦力,好好干,叔等著你的好消息。師傅說。
...
...
哎,這一晃就是幾十年過去了,后來,聽說苦力還回來過一次,可是沒見著人。那一晚,算是我們大家最后一次見到苦力了。到現在也不知苦力是死是活,興許早就死了吧。
這一天,小劉剛剛從縣上回來,單位的車從城郊經過,小劉提前下了車,想順道去看看老王。
等到了老王家的院墻下,小劉就看見老王和一個不認識的老漢并排坐著。老王自顧自地講著苦力的故事,而老漢則在一旁似聽非聽的,偶爾笑笑,等小劉在一旁蹲下來,老漢起身說,你坐吧,轉身拍了拍屁股就走了。
而老王對這一變化似乎毫無察覺,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劉發現,老王的眼睛里滿是晚霞,和城西頭的天空一樣,一輪火紅的太陽在中央正熾烈地燃燒著。